細雪劍鋒化為一道銀亮雷光!
閃逝而過。
那化身無數颶風,穿梭石壁縫隙飛掠而來的風災,尖嘯一聲,寬大的黑袍硬生生止住前掠的勁勢,雙腳踩踏大地,猛地倒射而出,然而寧奕的一劍速度太快,瞬間插入他的心口,刺了個“透心涼”,這一劍本該直接刺穿大袍,如破虛無。
風災沒有實體。
然而執劍者的劍氣轟然迸發。
風災的瞳孔猛然收縮,他咳出一大口鮮血,即將化散為萬千颶風的身軀,在此刻竟然被“因果”之力栓系,無從逃遁,無從躲避。
鮮血噴薄。
寧奕單手按住他的胸膛,面色冷冽,推著單薄身軀撞在“奇點”之上,嗡的一聲空間扭曲,兩人一前一后撞落出去,瞬間掠出悟道山陣紋之地,細雪的劍鋒旋轉著沒入,劍尖戳碎前胸從后背刺出,帶出一大蓬連綿的鮮血,而寧奕單手攥攏劍把,另外一只手按入風災胸口。
撞出悟道山的這副畫面如若凝固。
陣紋之地,數百張五雷咒自行觸發,無數纖細的雷霆化為石縫之間的龍卷,將裴靈素層層包裹,透過金燦雷光去看,盤坐在石地上的女子,就如一位遠古神靈,坐在蓮花花蕊之中,抬手落指,一片片花瓣便浮現而出,陣紋四濺。
斗笠在顫抖。
這種顫抖,顯得極其“緩慢”,在落雁陣內,一切都被壓縮,仿佛時間都被壓縮了,宋伊人能夠聽到自己骨骼擠壓的聲音。
近在眼前的一片墜落的枯葉,在眼前放慢了百倍速度,葉片上的紋理也在“坍塌”。
斗笠上的藤條在拆解,一根枝頭崩了出來。
悟道山還算完整的那片道場,無數落葉堆疊在圓形的氣浪屏障之上,不斷被神魂和氣機震蕩,破碎,石質的擂臺上,禪子和律子陷入了無聲的角力之中,神魂之爭極其兇險,而兩人的唇角,均是有鮮血溢出。
難舍難分。
“我有話……”斗笠下的聲音,顯得顫抖,又穩定,“想對你說。”
坐在輪椅上的老人,聽了這句話后,先是沉默。
然后做出了輕微的動作。
他的雙手落下,按住把手,十指摩挲,輪椅的鼓輪發出“咔嚓”與地面摩擦的聲音,老人緩緩將自己挪動了一個方向,他平靜地望著那位年輕人,這個角度,他可以看清一切——
有時候通過對視,就能明白一個人想要說什么。
但他的目光全都被一樣東西擋住。
老人發現蓑麻編制的笠帽擋住了年輕人的臉,他能夠看到的,就只有不斷在壓縮中崩塌的斗笠。
于是他皺起眉頭,微微叩指,這頂斗笠被呼啦一下掀開,露出了宋伊人那張蒼白的面孔。
具行換了個舒適的姿態,陷坐在輪椅上,他重新敲了敲手指,蒼老渾濁的雙眼直視著宋雀兒子,示意年輕人可以繼續說下去了。
他保持著這個姿勢。
他要注視著宋伊人。
他要看看……在這個時刻,身為宋雀的兒子,這個年輕人能夠說出什么。
說出的這些話,又能改變什么。
“很小的時候,宋雀就對我說過一個道理……”
宋伊人并沒有躲避老人的目光。
他艱難開口。
“這世上固然有先天而生的天才,但也有后天的凡體,通過努力,成就大道的人物。”
具行平靜嗯了一聲。
是的。
的確如此……歷史上留名的那些大修行者,并非每一位都是天賦異稟,生來無敵,其中的不少大人物,在開竅之前并不顯露鋒芒。
“大器晚成”這個詞,是真實存在于這個世上的。
老人緩慢搭腔道,“這種人,太少。”
宋伊人笑了笑,“的確很少……比起天才想要登頂,普通人登頂的難度自然更大。但是宋雀告訴我這句話,并不是想鼓勵我‘笨鳥先飛’。”
老人淡淡道:“你不是笨鳥,你的資質很高。”
宋伊人臉上的笑容綻放的更盛,他并沒有絲毫羞愧的意思,而是坦蕩的接下了這句話。
“不用您說,這我知道。”
幼年時候,“凈蓮”在靈山修行,便以資質不凡而很快聞名,當年尚未即位的禪子律子,都是被認為天賦非凡的存在,而凈蓮與他們二人修行,絲毫不落。
大家都說,宋雀生了個好兒子。
悟道山的道場,老人陷入短暫的沉默。
他十分費解地看著宋伊人,實在不明白,宋雀怎么會生出這樣的“好兒子”?
在當下的局勢之中。
凈蓮難道就只是想跟自己閑聊,或者聽到這句夸贊?
“我當然不是為了說這些……”宋伊人的雙眼直視著老人,有些時候,一個人“閱讀”他人的同時,也會陷入“被閱讀”的情況,兩個人對視,互相都想看穿對方心思,這就意味著……宋伊人藏不住秘密,具行同樣如此。
“你想說什么?”
具行的聲音有些不耐煩。
“凡人通過努力,能夠打敗天才。”宋伊人平靜笑道:“更不用說天才通過努力,可以打敗另外一個天才了……道宣上一次失敗,讓他跋涉了七年,苦修了七年,所以……伐折羅就一定會在神魂之戰中敗給道胎嗎?想必這個問題,你比我更清楚答案。”
老人握著把手的十根手指,下意識捏緊木頭。
“你提前動用了落雁陣。”
“這就是答案。”
宋伊人的語氣不再凝重,而是逐漸變得輕松,跳脫,甚至帶著一絲絲的嘲諷,“東境的鬼修在采納‘愿力之火’,禪律之爭臨時提前了,所以悟道山的異變也提前了,靈山的僧兵正在收攏,這里是佛門的主戰場,動蕩只是暫時的,只要秩序恢復,正面交鋒,鬼修必會潰敗。你沒有時間了。”
微微的停頓。
整理思緒,整個過程不過一剎。
“讓我來猜一猜,東境要收攏‘愿火’,是為了積攢愿力……你所謂的‘見真佛’,就是他們許諾給你的禮物吧,這些佛門的愿火經過鬼修的特殊淬煉手段,變成了邪異的黑火,這些愿力也轉化了,不再是對靈山的信仰。”宋伊人盯著老人,“在密林深處的那片漆黑祭壇,是鬼修的手筆?這些愿火要通過‘祭壇’消化掉……到時候會放出不得了的東西來啊。這就是你想見的‘真佛’?”
具行看著年輕人。
“你希望神秀獲勝,因為他是必不可缺的一環……祭壇的開啟,每一環都很重要。”宋伊人喃喃道:“你無法站起來了,所以他必須要替你做一些事情,但如果他敗給道宣,那么這一切就無法收場了。”
老人面無表情,道:“繼續猜。”
宋伊人咧嘴道:“具行師叔,你現在一定恨死我了吧?局勢如此,可惜我站在你身邊,如果你松開對我的束縛,那么我會直接要了你的命,你掌控落雁陣,卻無法直接結束禪律之爭……否則按照計劃,神秀斬殺道宣,愿火開啟祭壇,你現在已經見到了所謂的真佛了。”
老人一陣沉默。
“因為怕死而不敢松開對我的限制,說到底,你還是惜命。”宋伊人繼續嘲諷道:“如果你相信所謂的‘真佛’,不如賭一把,松開落雁陣,看看‘真佛’能不能庇護你永生?”
具行平靜道:“如果你只是想說這些,那么你已經輸了……因為我不會動怒,神秀會贏下這場對局,而你在此后便會死去。”
宋伊人平靜道:“我可是宋雀的兒子。”
具行微笑抬起頭來,“天海樓戰役之后,兩座天下的矛盾急劇加驟,大隋所有涅槃都被皇令召集,道宗和靈山也不例外……此刻,宋雀正在北境打架。”
宋伊人的額首滲出了冷汗。
他的余光瞥見道場被落雁陣轟出的缺口,無數黑焰原本呈現繚天之勢,一道道黑袍穿梭,那些鬼修登風以瓶罐收斂愿火,此刻天邊的火燒云,已經收斂了八成,幾乎快要完工……那些東境的竊火之徒,快要得手,如若不出意外,下一步就是奔赴祭壇,召喚所謂的“真佛”。
而身下的道場,此刻也傳來了異動。
僵持不動的兩人,在此刻似乎輕顫一下,瓷器一般松動,肩頭震落了塵埃,律子的額首,鼻腔,忽然涌出大量的鮮血……而他的面色陡然蒼白如紙,整個人的氣勢頹萎下來,睜開雙眼,眼神灰暗的盯著神秀。
禪宗藏鋒二十年的神秀,面容也滲出血來,但睜開雙眼,眼眸卻是一片清明。
他的嘴唇殷紅如出嫁女子所含的胭脂。
而道宣的衣袍則是滲出比胭脂更紅的血絲,密密麻麻,如蛇一般,整個人仍然如磐石一般揖禮,但氣息卻陡然下跌……神魂之爭,愿力之爭,勝負已分。
具行背對著那片道場。
但他已經知曉了結局,所以此刻唇角上翹,蒼老的面容顯得相當的得意,手心輕輕在把手上抹去滲出的汗液……老人望著宋伊人,像是臨終審判一樣開口問道。
“還有什么想說的嗎?”
宋伊人的眼神一直澄澈。
他直視著自己的師叔,平穩著聲音,再一次重復道:“我可是宋雀的兒子。”
宋伊人不著邊際的問道。
“你信命嗎?”
原本呈現裁決之姿的老人,此刻滿臉惘然。
宋伊人嘆了口氣。
宋雀對他說的那些話。
不是想灌輸什么理念,什么努力可以更上一層樓,什么凡人亦可登頂大道。
宋雀在成為佛門客卿前,一直是個凡人。
而他從不努力。
“有些事情,命中注定有,就一定有。”
宋伊人看著老人,誠懇道:“我只是想告訴師叔,論成敗……努力固然重要,運氣更重要。”
遠方的天邊,有什么碎開的聲音。
具行的手掌心,那片一直緊貼掌心紋路的符箓,忽然如煙火一般綻開,符箓的火光,映照了老人半邊愕然加迷惘的面頰。
山脈地底,蓮花般的花瓣寸寸破裂,整座落雁陣的掌控,在這一刻,土崩瓦解。
(2020年,祝大家新的一年,平安喜樂,心愿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