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寧奕。
殺死寧奕。
那么……寧奕在哪里?
如果具行能夠擁有一雙明察世間萬物的不朽的眼瞳,能夠將時間回溯,回到云雀替浮巖師父治病的那一夜。
那么一切的迷霧就都能解開。
四人離開月牙山竹樓的時候,無聲無息的動用了“匿身符”,避開了守衛的眼線。
在一開始情報交接的時刻,寧奕和宋伊人就明確了一件事情。
小雷音寺內,存在著能夠與鬼修交流的人物。
可能是律子,可能是禪子……可能是任何一人,藏在暗處,默默窺探著自己,如果這是一局互相博弈的棋局,那么想要取勝,就要避免“敵暗我明”的情況。
可以讓他看不見。
或者讓他……看到錯誤的那一面。
這是無須言語,無須交流,便可達成共識的“默契”,哪怕寧奕和宋伊人只相處過短暫的一段時間,但他們是很相似的人。
而且他們都認為,彼此是很相似的人。
在山頂的溫泉。
在月牙山的齋宴。
作為浴佛法會的主辦方,鳴沙山給予了宋伊人最大的權力便利,這是一份有毒的禮物……執掌落雁陣和整座小雷音寺的“具行”,作為棲身最暗處的那個謀劃者,他得到了高于宋伊人的情報。
他知道寧奕和裴靈素的存在。
也知道靈山八百僧兵的部署,宋雀的去向,朱砂的安排。
在這場棋局中,他可以輕而易舉的完成所有想要完成的事情,因為他擁有一切的情報,而又有“年老力衰”的自然借口,避開了與寧奕的見面,如果不曾謀面,那么自然不會引起懷疑,再加上有“律子”這么一個顯眼的引箭靶。
他只需要伸出一只手,把謎團撥向道宣。
那么寧奕,裴靈素,宋伊人,朱砂,便會撲到那個方向……而他所要做的就更簡單,他只需要混淆真相,拖延這一切,直到法會結束。
“刺殺律子的人……是你安排的?”
宋伊人的聲音,在落雁陣內響起,他扶著老人的輪椅,如果陣法不曾限制住自己的行動,那么他只需要向前狠狠推助一把,這位年逾數百的師叔,便會從這高空樓臺上墜跌拋飛出去……但此刻他連挪動一小步都做不到。
斗笠下的面頰無聲的滑落兩滴汗珠。
他控制自己的眼光,望向大殿之外,碎裂的土石無數的煙塵遮掩了視線,朱砂丫頭還在這悟道山大殿外鎮守,既然落雁陣徹底發動,想必整座悟道山都淪陷了。
宋伊人很關心朱砂的安危。
她是他的長生鎖。
而生死之間,冥冥感應,腰牌不斷震顫,宋伊人能夠感受到這間斷性的提醒。
朱砂還活著。
但是受了傷。
“你查到了‘鬼修’的氣息吧……律子與鬼修勾結,殘殺同袍,如果你動用回溯之術,便會看到朦朧的‘真相’,僧人與鬼修并行,殘殺律宗同黨。”
老人的笑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宋伊人的視線回歸師叔的后背,他看到了一張不合理的,緩慢擰轉的面容,具行的衣襟內緩緩滲出了漆黑的愿火,在面頰上扭曲翻轉,如藤蔓又如印花,時而鉆出肌膚入火蛇,時而深深烙下如紋身。
最終露出了一張猙獰而又慈悲的笑臉。
老人雙手合十,頭顱轉了一百八十度,笑道:“是鬼修……東境琉璃山‘風災’的麾下,他們此刻應當在收集愿火了,這里一共四千余座愿力佛像,本來該送往靈山浮屠窟,作為積攢的愿力,今日就送給他們好了。”
“你……瘋了。”
宋伊人咬牙道:“東境要借火,你能拿到什么好處?”
他看著自己的師叔。
有一句話沒有說出口。
你還需要什么好處?
作為虛云的三位弟子,靈山最高的幾位領袖,在小雷音寺擔任住持之位,具行大師的聲名已臻至世俗的頂點,無論他想要什么,只要開口,靈山一定會給,哪怕他覺得世俗是累贅,想要退隱,靈山也一定會立即安排住所,以及卸任的相關事宜。
“好處……”具行那張扭曲的面孔,眼神逐漸惘然起來。
活了如此之久。
這塵世間已經沒什么能夠吸引他了。
短暫的瞬間,老人的腦海里又回想起了當年的爭執,憤怒的爭吵,還有自己黯然離開的畫面,他的師父是靈山最天才的那位存在,被譽為當世最接近“神靈”的人物……無論有什么爭辯,看法,一定是以自己的失敗告終。
那一次的爭吵也不例外。
這這是具行離開靈山來到小雷音寺的原因,師祖對他很失望,不想再見到他,于是遣他至此,明面上仍然是靈山的幾位領袖,但是鳴沙山區地處東土的偏僻之地,靈氣和星輝遠遠不如靈山那般豐盈。
數百年來,他的修行境界停滯不前,無法“涅槃”,他的大限自然也來的很快,師父對他說,在小雷音寺閉關修行,若是能夠領悟真我,他便可以突破那道門檻。
什么叫“領悟真我”?
那便是承認師父說的是對的?
虛云事事都是對的,他事事都是錯的,修道者若是連自己都不相信了,那么又該如何走下去?唯他人耳提面命,他不要這種命運!
于是具行走上了另外一條道路。
他笑了笑。
“我要證明自己是對的……”
他誠懇的看著自己的后輩。
“凈蓮,我帶你去見真佛。”
悟道山道場的崩塌,在一瞬之間。
太多的觀戰者,根本沒有來得及弄明白發生什么,就被碎石擊中,緊接著“落雁陣”無差別的鋪展開來,整座山體一陣震顫!
這座大陣設定的初衷,就是絕對掌控鳴沙山區的一切異變,主陣便設立在悟道山上,此刻施展開來,此山上下,威能極強,幾乎無人能夠抵抗。
哪怕是十境的修行者,也只能做到勉強行走奔跑,艱難出刀出劍。
數千位觀戰者,在濃煙之中,廢墟之內,被大陣碾壓襲擊,所作的第一件事,并不是逃離,而是去尋找自己帶來的愿力佛像,在靈山境內,每一位苦修者都是堅定的信仰之徒,有些東西比生命更重要……
而在大陣完成鋪展的下一刻。
那些重要的東西,便咔嚓一聲碎了。
被靈山馬車視為重要物事,在法會結束之后將作為“貢獻”的香火,送往靈山山門,按照愿力奉獻程度,來分配資源的愿力佛像,一尊接著一尊的爆開,一瞬之間便炸開了數百座,綿延至眼角盡頭,像是盛滿了瓊漿的酒壇,炸開之后是滾滾洪水般的愿力火焰,只不過沾染空氣瞬間變黑,一片邪異,繚向空中。
在某種奇特力量的聚攏之下,這滾滾愿火在空中懸浮凝聚,化為一團火燒云。
何以聚火?
唯有大風。
無數狂風在悟道山頂蔓延,而掌控這一切的那個黑袍男人,站在悟道山大殿內,并沒有要踏足其中的意思……他以劍鋒抵著朱砂的脖子,木然凝視著女子從黑傘與石柱的夾縫之中爬出來,狂風掠入石縫之中,發出刺耳的撞擊聲音,那柄大黑傘瞬間便被擊打得不成模樣,石柱轟然落地,掀起一片煙塵。
風災淡淡道:“寧奕在哪里,我不會再問第三遍。”
整座悟道山的風,都是他的眼,他的耳。
愿力傾瀉,道場崩塌,東境密謀的“借火”計劃,在此刻大功告成,然而這位魔君的面容卻并沒有絲毫喜悅,他的身邊,一切物事似乎都變得極其緩慢。
十境之下的所有修行者,都收到了落雁陣的影響。
那些苦修者,瞪大雙眼,看著游掠在風中,不受自然規則,一步又一步蹬風飛掠的大袍詭異修士,落雁陣不曾束縛他們的行動,這些修行者的面容被遮掩的嚴實,避免被強光直接照射,而他們手中拎著漆黑的石壇,壇口貼著一圈古老符箓,而那些從愿力石像破碎中滲出的“火焰”,被大風吹動,自投羅網一般,掠入石壇之內。
符箓發出陣陣幽光。
靈山的“愿火”,被東境的鬼修稱之為“地獄火”。
這些鬼修,亦是他的耳目。
而漫山遍野,無數黑焰,風過之處,如地獄門開,鬼修橫行。
風災站在山頂,他忽然皺起眉頭。
一縷幽風,在山底之下,吹過一處偏僻石縫,如千年暗室之古門,在整座悟道山中,似乎藏有某處隱蔽的“洞天”。
模糊的影像,順延那縷風,傳遞到了風災的眼中。
一男一女,坐在悟道山的山底洞天內。
像是坐在漫山的花瓣之中,狹長的花葉,一片一片呈現精美的脈絡……這是當年布下“落雁陣”的那位陣法師,留下來的原始陣紋。
風災的神情陡然難看起來。
他再無猶豫,直接遞斬劍鋒——
撕啦!
電光火石之間,被劍鋒抵住即將斷首的女子,忽然動了,腳底的土石瞬間坍塌一塊,毫無預兆,整個人做了一個鐵板橋的后仰姿態,一角衣衫被狂風斬斷,她一只手攥攏石柱下的那柄破傘,狠狠將其拽了出來,而無數銀光隨著這個動作,在風災的面前暴射開來。
數千柄銀針,通過傘尖刻錄的那片符箓,穿梭洞天,直接撞入風災的面門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