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證……道?”
宋伊人咀嚼著這兩個字。
他是佛門俗世客卿宋雀的兒子,身份高貴,與佛門的頂層大人物均有關系。
但……因為幼年時候重病的緣故,雖在靈山生長了好些年,卻沒機會與那些大人物有多少見面機會,終日困于病榻之上,古梵語詛咒消弭之后,童年的記憶也消散了許多。
關于“戒塵”,就只剩下模糊的片段記憶了。
戒塵師叔,在自己短缺的印象之中,是和善的,溫柔的人,似乎在自己生病之前,見過幾面,此后就沒見面的機會了……自己病好了,戒塵也離開了靈山。
是去追尋自己的“道”了?
他看著云雀,輕輕嘆了口氣,神情不免有些感慨,有些時候,看似平淡的離別,可能就是最后一面,這世上的生死太過難測,當初與戒塵師叔的別離,都已經忘了具體的景象,但許多年后,已是陰陽兩隔。
宋伊人拍了拍云雀的肩膀,“替人治愈神傷,慈悲為懷,你是一個很好的弟子,師叔會為你自豪的……明日還要大比,好好休息吧。”
云雀抿了抿嘴唇,他點頭應了一聲,沒有逞強,回到自己屋子前。
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云雀轉過身,然后對寧奕和裴靈素開口,“寧先生,裴姑娘,我已經找到了大概的辦法……相信我,等法會結束,神魂之癥的事情……會有很好的進展。”
寧奕聽到這句話,心里也淌過一條暖流。
他笑著點了點頭。
云雀回到了屋子內,閉上竹樓,休養精神。
寧奕三人則是繼續向著月牙山頂漫步而去。
已備好了衣物。
抵達山頂,便男女分開,去了溫泉洗浴。
歷經了一日的疲倦,寧奕和宋伊人在泡溫泉的時候并沒有多言,只是放任自己浸泡在水中。
宋伊人似乎在思考什么。
寧奕也一樣。
他感受著水元氣的浸入,悶悶的吐氣,這一次沒有再引動異象……密林深處的迷霧此刻像是在溫泉水面重演,煉化的干尸,存在多年的陣法,象征神秘的祭壇。
沒有命字卷,無從推演。
指向了一個看似明晰的猜想。
八衍陣能夠提供一個模糊的方向,但僅憑這個,還不足夠。
沐浴更衣,然后飽餐。
月牙山頂,小雷音寺的僧人為凈蓮準備了齋飯,未有葷食,卻極豐盛。
“唔……這素的毛肚,拿何材質做的,竟如此好吃?”宋伊人浸泡溫泉之時神情陰沉,看起來滿腹心事,但拾起筷子之后晦暗神情一掃而空。
寧奕倒是沒想到,這廝竟然還吃得下飯。
特意請人準備了這么一大席豐盛佳肴。
“人生在世須盡歡。”宋伊人沒有抬頭,猜到了寧奕的心思,他稍有風度的控制了姿態,不算是狼吞虎咽,但聲音模糊,“我爹對我說過,世上如此多的修行者,本心不穩,便是因為他們找不到該做的事情。”
寧奕挑了挑眉。
找不到該做的事情?
“吃飯是吃飯,睡覺是睡覺,修行是修行。”宋伊人一邊咀嚼齋菜,一邊抬起頭來,與寧奕對視,淡淡道:“有些人,吃飯不是吃飯,睡覺不是睡覺,修行呢……也不是修行。”
寧奕低眉沉思了起來,片刻之后,他輕笑著回味道:“有些意思。”
忙碌了一天的朱砂,比寧奕三人回來的稍晚一些,她更了衣來至山頂,揉捏著眉心,心事重重,但坐下之后,便習慣性的吃飯,沉默,專心的投入到“吃飯”這件事上。
世間諸多瑣事,事事皆為修行。
而清凈心境,排除雜念,則是最重要的事情。
宋雀一門的修行法門,主講的便是修心,宋伊人和朱砂,都是一顆琉璃無垢的修道之心,多半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寧奕一邊咀嚼著宋雀留下來的那句話,一邊吃飯。
周游先生曾經在珞珈山傳道給自己,為自己拆解大道長河,剖析圣山道法,而大隋四境,各地道術不同,修行的宗旨也不同……宋雀先生是佛門最強大的存在之一,涅槃境界的術法已經自成一派。
這應該就是某種修行之術的“意”。
寧奕的大道長河里,承載了許多道果,大部分都是周游為自己開啟的秘藏,那位紫霄宮主身死之前,嘗試著為自己打開“后天道胎”的大門……在妖族天下成功突破,但寧奕的道藏儲存并不多。
宋雀的這縷修行之意,很快便落入長河,像是一枚石子。
落河之后濺起波瀾,然后便被無數河水蜂擁,匯聚,化為一枚玲瓏剔透的道果。
寧奕閉上雙眼,嘗試去做到宋雀所說的。
吃飯就是吃飯。
這不是修行,也是修行。
“小雷音寺的齋飯的確好吃……”
放下了雜念之后,寧奕的思緒似乎都變得干凈起來,那些復雜的,紊亂的,沒有頭緒的謎團,全都拋在腦后。
這是他第一次吃齋飯。
以往在西嶺清白城的時候,雖多寺廟,但正統的僧侶卻不多,而且那時荒亂,寧奕和丫頭多是狩獵野兔,潦草充饑,或是偷人錢財,省吃儉用買下許多便宜食材,絕不可能吃齋飯這種東西……只有在東土,香火旺盛而又太平的寺廟,才會做出精致的齋飯,有資格吃到這種齋席的,也都是頗有名望地位的大人物。
幼年時候的寧奕,下意識覺得自己再苦,也不會當僧人,只能吃素,不可食肉,剝奪了人生的諸多樂趣,但現在看來“樂趣”一詞因人而異,有人因食肉而樂,有人因戒葷而樂。
佛門大多食素,但也有證道成功的佛陀,菩薩,不在乎肉糜禁忌,提出了自在極樂的想法,古佛心中坐,酒肉穿腸過,道心只要穩固,那些條條框框的,便不再重要。
修行所為何物?
便是跳脫大道之外。
那么這些規矩,到了后面,就不再是規矩。
諸多思緒,轉瞬便過。
宋雀先生的道果,已經凝結出了一個幼嫩的雛形,漂浮在長河之中,起起伏伏。
吃飯之時,寧奕已經放空思緒,但這些念頭不受控制的掠來,卻與之前不同,無論是回憶幼年,還是聯想道法,都未引起心境的絲毫波瀾。
像是以外人的身份,審視著自己。
本我在吃飯。
真我在修行。
一下一上,真我俯瞰本我,兩兩不相交融,卻又源于一體。
“這就是宋雀的法么?”寧奕有些恍惚,心生感嘆道:“不愧是佛門當世最強的客卿……”
這是他第一次動用大道長河,以后天道胎的能力,去拆解涅槃境界的道法。
寧奕在感慨宋雀強大的同時,并沒有意識到……僅僅憑借宋伊人一句話,便拆出一枚道果的自己,是一個更可怕的妖孽。
很快,齋宴吃完。
四人兩兩對坐,把今日的情報進行了交匯。
“即便有靈山的僧兵把守,有具行師叔的‘落雁陣’鎮壓,仍然被鬼修混進來了。”宋伊人坐在朱砂身旁,他整理了一下儀容,取了錦帛擦拭唇角。
他先開口,把今日的所見,所想,全都交代了一遍。
如今浴佛法會正開,數千人齊聚鳴沙山,想要徹查鬼修,已不可能。
不知東境用了何等手段,瞞天過海……但最有可能的,就是與佛門的執掌者勾結。
這也是他們最不愿看到的。
如果鳴沙山的高層有人“腐朽”……那么事情就會變得異常復雜。
“我今日親自去安排的八方鎮守。”朱砂剛剛到場之時,便看起來憂心忡忡,她今日一人外出,以“持傘人”的身份去行事,安排了靈山的僧兵,這是只受宋雀調動的精銳力量,凈蓮在小榷山道場露面,打消一部分人的注意。
知曉東境有“借火”意圖的,按理來說,整座鳴沙山,就只有他們四人。
此事若是傳出去,便會造成恐慌。
“靈山的僧兵,不受其他力量的調控,鬼修潛伏的速度比我想象中要快。”她取出隨身攜帶的便簿,沉聲道:“還有一事,我今日去觀看了律子的戰斗,按照原先計劃,律子在這場大比上,會不斷遇到南境強大的修羅,神魂之癥無關境界,他總會疲倦,如此這般,到最終的決戰,至少會造成一定的折耗。”
宋伊人點了點頭。
這的確是事先就商議好了的。
“律子出手,直接將那修羅的神魂擊潰。”朱砂皺起眉頭,喃喃道:“他似乎發現了我……”
宋伊人淡然道:“這沒什么,道宣師兄很了解我。在鳴沙山外碰面的時候,他就知道我們會這么做,大可不必擔心,他不會在乎這些。”
“道宣很強,非常的強。”
“因為‘禪律之爭’的緣故,這帶來了潛在的利益,也有隱約的站隊……許多人賭上了許多東西。”朱砂的聲音有些沙啞。
敏銳的捕捉到了“賭”這個字。
寧奕挑眉,道:“佛門也有這種東西?”
宋伊人平靜道:“哪里都有,佛門又不是真的極樂圣地,有利益,就有賭徒。”
朱砂雙手按在桌面,緩緩開口。
“觀看了這一戰,我很確信,此后不用去看了,南境的這些修羅,就算全部一起上,也不可能對他造成一絲一毫的損耗……而當我對最終一戰抱有悲觀態度的時候,我去了禪子神秀的道場。”
朱砂有些恍惚。
她腦海里還回蕩著神秀那一戰的畫面。
“我認為……閉關已久的禪子,并不比四處征伐的律子弱。”
“甚至要更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