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常來鳴沙山,參與這次法會的僧眾,最多也不過兩千人。
浴佛法會雖是盛大集會,但小雷音寺所處東土的西邊,算是偏僻之地,從東土四方趕至此地,相當不便。
因為禪律之爭將在這里畫上句號。
所以此次法會,趕來參與的人數,竟然達到了四千之多!鳴沙山幾座山峰全都住滿,甚至“僧房”都有可能要挪出來,給客人入住下榻。
此刻的鳴沙山,可謂是“高朋滿殿”,只不過寧奕馬車所行的山道,卻是一片安靜。
風吹春木,陽光斑駁。
這一截山路,有專門的僧人杵著法杖看守。
坐在飛劍上的“凈蓮”,帶著馬車來到此地,遠遠揮了揮手,那兩位僧人便躬身揖禮,讓開道路。
此刻風聲沙沙作響。
寧奕望著車廂外的那廝……神情古怪而又訝異。
他萬萬沒有想到,竟然會在這里遇見這家伙。
“怎么,沒想到我會出現在這里?”
“凈蓮”保持著盤膝坐在細狹飛劍劍身上的姿態,斗笠摘下,笑瞇瞇道:“某位寧姓劍仙跨越東境長城時候,鬧出的動靜可不小。”
寧奕以手扶額,“果然……我就該猜到的。”
雖然他的名聲還沒傳播到靈山這邊……但有心人還是會留意到,東境長城的那數千柄飛劍浩蕩過境。
不過也沒什么。
寧奕這一行,本就沒想著藏著掖著。
在東境大漠,出手斬殺“塵魔君”之時,其實就是對韓約的“挑釁”了,甘露本體無法脫困,僅僅憑借分身,若是脫離琉璃山來追殺寧奕,寧奕如今的“逍遙游”已然小成,山字卷汲取無窮無盡的星輝,想要逃跑,世間極速,隨時可以離開韓約掌控范圍……而東境的局勢之緊張,一旦韓約離開坐鎮的琉璃山,屆時諸多“變故”,便可能會發生。
但若只是災劫這種級別的修行者來殺寧奕。
那么不可控的因素就太多了。
在命星境界,誰能與寧奕一戰?
一刀斬殺塵魔君,換做東境其他的命星,其實也都一樣。
韓約的出身,似乎就榨干了東境和魔道的氣運……這些年來,沒有一位鬼修天才再出世,在這個大世,能與寧奕同階爭鋒的,就只有最頂級的天才。
南疆這些年,出了一個“余青水”,出了一個“韓約”,其他修士,與之相比,不過是繁星與皓月,云壤之別。
“給你安排了一個上好的客房,依山傍水,月牙泉邊,晚上要是有閑情逸致,可以一起泡溫泉。”
絮絮叨叨的聲音在車廂那邊響起。
盤坐在飛劍上的斗笠男人,拿著懶洋洋的腔調開口,“幾年沒見了?我都以為你死了呢。”
寧奕看著車廂外的男人,他坦然笑道:“其實前幾年跟死了沒兩樣,只不過命比較硬,脾氣又比較臭,估計地底下也不想收我,所以我又回來禍害人間了。”
“禍害人間。”
斗笠男人若有所思的念了這四個字,回想著寧奕這一路從妖族天下南下,傳到自己手中的情報,竊朱雀地火,斬白帝子嗣,征服天神高原,以及最終劈開天海樓……他略微有些感慨,“禍害人間”這四個字,放在寧奕身上,倒是無比的恰當。
“說回來……你這廝也是一個禍害。”
寧奕瞇起雙眼,想到了某件陳年舊事,惡狠狠道:“當年給你躲婚的‘小子母陣’符箓,沒想到你直接把南疆執法司炸了,老魔全跑到東境大澤……老子差點死在那里。”
摘下斗笠的“凈蓮”,不好意思撓了撓頭發。
他沉默片刻,緩緩道:“當初被執法司鎮壓了……家里的那兩位不方便動手,我和李白桃,還有朱砂丫頭,再不動用‘小子母陣’破壁,恐怕你就見不到我了,三個人逃實在太顯眼,所以就把南疆執法司的牢獄全部炸開了,把那里的魔君全都放了出來。”
年輕男人凈蓮的法號,放在天都,或許無人知道。
但在東土,這個法號卻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因為他的輩分很大,在靈山同齡人中,只有兩個人是他的師兄,一位是當今的“禪子”神秀,還有一位則是“律子”道宣。
凈蓮的父親,是當今佛門唯一一位“捻火”涅槃的俗世客卿。
宋雀。
所以他還有一個響徹中州皇城的名字。
宋伊人。
大隋最出名的……“仙二代”。
天都皇城一別,已是四年有余。
彼時剛剛從紅山回來,還不算名動天下的寧奕,已經與宋伊人相識匪淺,一見如故,贈予“小子母陣”,助其逃離南疆籠牢。
宋伊人有些自嘲的笑道:“從那之后,你應該就沒聽過我的消息了吧?”
寧奕坐在車廂里。
他努力回想了一下……的確,自己在東境大澤斬魔,推斷出了那些魔君是因為自己“小子母陣”的緣故脫困,卻不知道宋伊人到底去了哪里。
李白桃曾經給自己帶過信。
卻也沒有提到他。
“我和朱砂丫頭去了長白山,父親說是‘避風頭’,因為‘悔婚’的原因。”宋伊人望著寧奕,目光略微掃了一眼車廂里的那個小和尚。
云雀有些不好意思,閉上雙眼,輕聲道:“小僧入禪定了,三位但說無妨,不用理會我。”說完他便雙手合十,鼻息逐漸變得微弱。
宋伊人看著這佛門少年,覺得有些不可思議,短短三四個呼吸,云雀的鼻息便將至纖微之境,真的是說“入定”就“入定”。
“他是一個很厲害的家伙……過幾天應該就能揭曉。”寧奕笑著賣了個關子,既然答應了云雀,那么他便不會說漏嘴,“這次浴佛法會,我很看好他,所以送他來小雷音寺。”
“哦?”宋伊人笑了笑,“這次可是禪律之爭,若他真的很厲害,想必也會收到靈山的關注……”
寧奕笑著搖頭,“拭目以待吧……你之前說到‘悔婚’?”
提及“悔婚”,宋伊人的神情緩緩凝重起來,“我和朱砂被關禁閉,整整三年,父親不讓我與外界有絲毫的接觸……那段時間,南疆公主李白桃出逃,太宗皇帝欽定的婚姻破裂,靈山幫我抗下了炸毀執法司地牢的事情。”
他自嘲的笑了笑,“外人問到我……宋雀的回答還真的就是,我已經死了。”
宋伊人嘆息道:“我在長白山被困了三年,宋雀知道我為什么悔婚,也知道我想娶誰……作為兩宗利益的交接點,其實我并沒有選擇的權力,我未來的那個道侶很重要,因為我身上背負著的是靈山和道宗兩大派系的‘權力’。”
寧奕的瞳孔微微收縮。
宋伊人這樣的身份……道宗和靈山兩大宗未來的力量都匯聚到一個人的身上,中州的皇族絕對不愿意看到這種場面,一位天池圣主和佛門俗世客卿生下來的孩子,作為兩大宗的權力紐帶,未來能夠發揮的力量,是極其恐怖的。
而唯一的辦法,就是聯姻。
唯一的人選,就是大隋的核心皇族……這樣才能完成“制衡”。
只有一個人。
“李白桃。”
宋伊人苦笑道:“我能怎么辦?逃得了一時,逃不了一世,雖然我在長白山的時候,知道你在天都做了那件了不起的事情……但其實對于我而言,這個問題始終無法避免。”
寧奕摸了摸鼻子。
那件“了不起”的事情……天都政變。
“聽說你把那位皇帝干挺了……”宋伊人的語氣也變得有些奇怪,他小心翼翼問道:“是真的嗎?”
寧奕不置可否,嗔怒道:“你覺得呢?”
宋伊人嘖嘖攤手,“反正我爹把我關了三年禁閉,讓我好好反省。在長白山的那三年,也正是太子即位,忙著穩固局勢的三年,等萬事太平,到時候也要對‘靈山’動手了……我如果不去聯姻,那么就是一樁逃不掉的‘罪’。”
他笑瞇瞇道:“半個月前,我想通了一些問題,所以離開了長白山。”
寧奕挑了挑眉,“你怎么離開長白山的?”
宋伊人面色坦然道:“我用‘小子母陣’炸的,只不過被宋雀逮回來了,他要狠狠抽我,我確實打不過他。”
寧奕徹底無語了……在兩位涅槃的眼皮底下,用“小子母陣”,就算能跑掉,也不是長久之計。
至于“打架”,那就真是扯犢子了。
宋伊人這身根骨,繼承捻火之后的兩位涅槃大能,未來成就星君應該不成問題,如今已是命星二重天?
但能不能邁入“涅槃”,還要看自身機緣,這一點,就算宋雀和辜伊人一起出手,也未必能夠幫到他。
宋伊人微笑道:“我對宋雀說,要么打死我,要么我繼續炸炸,直到炸穿長白山,告訴全天下人,我沒有死。”
寧奕道:“然后呢?”
“然后?”宋伊人覺得有些好笑,他聳肩道:“然后我就被踢出了家門,帶著丫頭屁顛屁顛到了這里,我老子讓我護好浴佛法會,至于‘聯姻之事’,看我表現。”
寧奕又問道:“你想通了什么道理?”
馬車兜兜轉轉,到了半山腰,一座隱藏在竹林之中的木屋雅居,那里盤膝坐著一位紅甲女子,雙手按在膝蓋上怔怔出神,一別三年,朱砂丫頭還是天都時候那樣,身姿窈窕,英姿颯爽,寬大黑袍被脫了下來,疊放整齊,黑傘就倚靠在腳邊。
坐在飛劍上的宋伊人道:“大概就是,人生在世不稱意,莫使金樽空對月……不自由,毋寧死,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
他抬起一條手臂,滿面春風的跟朱砂丫頭打招呼,同時沉聲對寧奕道:“要么來場轟轟烈烈的愛情,要么讓老子悄無聲息的死在長白山。”
宋伊人面色淡定,“我帥不帥?”
遠方傳來朱砂的聲音。
“白……癡。”
(只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