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故事……如果在這里結局,應該還算美好。”
沙啞的聲音,在大漠之中飄散。
大旗飄搖。
寧奕坐在裴靈素身旁,風沙吹過衣衫。
他的手中捏著那本畫簿……他知道,這個故事在這里還沒有結束……因為這本畫簿的主人,還沒有出現。
丫頭輕聲問道:“后來你帶著蘇水鏡離開南疆,到了這里?”
“不……”
“我帶著她離開巨靈宗,離開南疆,一路北上,去了中州,去了大朝會,去了很多地方……”早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少年的井月,蹲下身子,一只手按在沙地之上,神魂掠出,那枚炸開的木質靈牌,倏忽從沙漠的地底掠出,四面八方的木屑在這位大修行者的手上重凝。
當年的那位樸素少年。
變成了后來大開殺戒的月魔君。
“你娘的身體一直不好……是因為‘結魂法印’的原因。”
風沙之中,井月緩緩轉身。
“我帶著她四處求醫,想解開琉璃山留下的‘神魂法印’。”井月低聲痛苦道:“但是一直無果。”
“我炸了巨靈宗蜉蝣山一半的山門,所以巨靈宗一直追殺我。”月魔君深吸一口氣,冷笑道:“我破開十境的那一日,在南疆大開殺戒,殺了許多人,從那天之后,就沒人敢招惹我了……在那之后,他們喊我‘月魔君’。”
阿寧的身軀一震。
他看著自己的父親。
那個矮小的,隨時會被風沙吞沒的身影,平靜至極的說出了這句話。
井寧一直覺得,自己的父親,是一個卑微至極的人。
井月的確是這樣的人。
小心翼翼,事事謹慎。
因為這是他最真實的一面……而在江湖上,在這大隋的世人眼中,他是一位殺人不眨眼的嗜血魔頭,那殘酷的暴戾的一面,被他深深隱藏起來。
“琉璃山對你拋出橄欖枝,為什么不去?”
寧奕忽然開口,“蘇水鏡的‘結魂印’是琉璃山賜下的,如果加入韓約,那么……她的病,就可以治了。”
寧奕笑了笑,道:“雖然見面不過數天……但我很了解你,如果琉璃山能解開‘結魂印’的話,那么你絕不會猶豫。”
月魔君望向寧奕,會心一笑。
他手中的那塊木質靈牌,已經重新凝聚,這位魔君從衣襟之中取出了一個小小的骨灰盒子,望向自己的兒子,沒好氣道:“憨貨,哭什么,你當老子真是傻子?你娘親的遺物,那些東西,我都寶貴著呢,哪舍得放在望月鎮?”
井寧擦了擦紅腫的面頰,看著自己老爹,欲言又止。
井月給了自己兒子腦袋一個爆栗。
“你天天跑夜路去望月鎮,以為我不知道?”
阿寧捂著腦門,頭頂傳來沉悶的一聲“咚”響,他的額頭肉眼可見的鼓起一個包。
又一聲“咚”——
井月沒好氣繼續道:“老子魔君白叫的?晚上記賬白記的?你見過哪個在我頭上拉屎撒尿的人,第二次踏過客棧的?”
阿寧目瞪口呆。
狂風席卷。
銀月客棧的地底,不知埋了多少白骨……而這片大漠地界,無人看管,即便是富貴人家死在這里,也查不出結果來。
這么一句話說出來,讓少年郎遍體生寒,望 向自己的親生父親。
自從知道自己老爹是當年在南疆大開殺戒的“月魔君”之后,井寧顛覆了自己之前對老爹的看法……表面上唯唯諾諾,等到月黑風高的時候再重拳出擊。
所以那些在客棧張揚跋扈的惡人……最后……
老爹每天晚上趴在柜臺上算賬,撥算盤,算的不僅僅是客棧的流水賬……還是……
阿寧打了個哆嗦。
月魔君一把摟住自己兒子的肩頭,轉過身來,眼神有些溫暖,阿寧的個頭長得很高,比自己要高,他揉了揉少年滿是沙塵的亂發,“我在第一次遇到徐藏的時候,有過交手,他是當時最負盛名的天才劍修。即便有《大衍秘典》,我仍然不是徐藏的對手。”
月魔君說出自己的敗績,倒沒有絲毫的難堪。
阿寧小聲道:“那可是徐藏呢。”
井月微笑道:“是的……輸給他,并不冤枉,但是在那之后,我開始好奇‘瓏圣君’的身份,這世上似乎只有我才有這份道統,‘瓏圣君’是誰?剩下的半部秘典,如果我拿到了,徐藏還是我的對手嗎?”
阿寧又輕聲嘀咕了一句話,結果被他老爹毫不客氣又給了一個腦瓜崩。
寧奕聽得很清楚。
他忍不住笑出聲來。
阿寧說的是,“你怎么可能打的贏——”
行走大隋,寧奕發現,有些人即便離去,仍然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烙印。
這些年輕人啊,一個個迷信徐藏迷信的要死……
看出了他的心思,丫頭輕聲笑道:“現在換了時代,但其實也一樣,寧奕……你在很多少年的心中,跟當年的徐藏沒有區別。”
寧奕有些恍惚。
他望向阿寧,對方眼中的熾熱,崇拜,還有盲目的相信。
與自己當年望向徐藏的時候,是一樣的。
“我背著水鏡四處求醫的時候,曾經踏足過琉璃山,韓約對我拋出了橄欖枝……”井月面無表情道:“我與他的化身面對面談判過,只不過他無法滿足我的要求。”
“我的要求很簡單……蘇水鏡因為‘結魂法’,導致神海封塞,神魂緩慢萎縮,我要救活她。”
神海封塞!
寧奕瞳孔猛地收縮,他的心口像是被這四個字扎了一刀。
他下意識望向丫頭。
裴靈素神情平靜,微笑道:“然后呢?”
“這是無法挽救的……”井月搖頭,“韓約為我解開了‘結魂法’,但因為當初種下法印,已過三年,這種術法造成了神魂傷,永遠也不可彌補,我只能看著蘇水鏡的壽元一點一點消逝,若非我修行《大衍秘典》,她恐怕離開南疆,也活不了多久……這就是顧侯和顧全的可恨之處,他們從頭到尾就沒有說過實話,而‘結魂法’暴露的時候,蘇長澈就看穿了一切。”
寧奕的嘴唇有些干枯。
這個故事……他像是看到了另外一個自己。
面對可見的未來,無力,最終只能接受。
“她只剩下五年壽命的時候,我和她來到了望月鎮,然后定居。”
井月平靜道:“在這里,我遇到了‘畫簿’的主人,他為蘇水鏡續了五年的壽元。”
寧奕喃喃道:“這里,畫簿主人……能夠續命?”
井月低垂眉眼,自顧自笑道:“人生最大的幸事,應該是所謂的‘失而復得 ’,其實我和蘇水鏡,已經坦然接受了這一切……準備享受接下來的歲月,但是我們遇到了一位‘大師’。”
“那位大師出身靈山,德高望重,離開東土,在大漠找了一處偏僻寺院,獨自修行,一開始只是偶爾來此地,免費為孩童作畫,同時化緣,我和水鏡也并未在意……贈予吃食,飲水,直至后來,這位大師一語點破了水鏡的神魂情況。”
月魔君的聲音有些蕭瑟,他搖頭道:“我從未想過,靈山的佛門大德,竟然還真的有這種玄人,因果布線,未卜先知……我以‘大衍秘典’試探,竟然試不出他的深淺,于是我便動了念頭,帶著水鏡去寺中拜訪他。”
“那位大師人品極好,各方面俱是上乘,那座偏僻古寺,只有他和不足五歲的年幼弟子相處修行,他對我說,蘇水鏡的神魂雖然‘冰封’,無法靠外力解開,但他有一門術法,可以讓苦主自行解脫……自內而外,把傷勢化散。”
說到這里,寧奕的神情已經有些激動,他按住性子,等待著月魔君的后續。
“就是……作畫。”
井月皺起眉頭,語氣有些古怪,“時隔幾日,他會來鎮子化緣,以那門術法,讓水鏡陷入‘夢境’之中,我一開始不甚放心,后面發現,我以《大衍秘典》勉強掌控的傷勢,竟然真的有好轉的意味。”
月魔君笑了起來,“從那天起,我便開始相信……上蒼是真的有眼,水鏡的神魂之傷,可以治好。”
“后來,我們便要了一個孩子……”他望向阿寧,幽幽道:“你的出生,其實是一個意外。”
阿寧的神情萬分“受挫”。
“那座寺……叫什么名字?”
寧奕沙啞的聲音緩緩響起。
“小巽寺。”
井月一字一句認真道:“那位大師法號‘戒塵’,是靈山大德‘虛云’的首徒……靈山在世人的眼中一向神秘,但‘虛云’大師的確是德高望重的大人物,早有耳聞,而且萬分敬仰。”
寧奕的心頭震顫不止。
此去靈山路途迢迢,他本是不抱希望。
但萬沒有想到,竟在此地,便有如此收獲。
若是“戒塵”大師,便可治愈神魂之傷,那么“虛云”前輩更不必多說。
“后來……為何?”裴靈素的聲音有些苦澀。
“五年后,‘戒塵’大師坐化了,壽元盡了,一切都是一場空。”井月低聲道:“我帶著蘇水鏡去靈山求見‘虛云’大師,只可惜名聲太差,踏不進佛門香火地,后來萬般通融,見了虛云大師的其他幾位弟子,他們未曾習練神魂術法……當時‘虛云’大師正在閉死關,已經閉關二十三年,蘇水鏡不愿再浪費時間,便回到了大漠。”
“她對我說……人生能多一個五年,已是奢求。”
說到這里,月魔君的聲音有些苦澀起來。
“此后路長,只愿一生平淡安寧,不要再有波折。”
安寧。
阿寧。
井寧。
(PS:今天只有一章,明天正式把小寧子連上靈山主線……這條靈山線構思了很久,‘地獄火’,‘長生法’,‘韓約’,‘虛云’,從鋪墊到高潮,寫法會跟之前有所變化,慢工出細活,會像是之前浮滄錄那樣的‘反轉’再‘反轉’,該埋的伏筆這幾章也都埋下了,微微有些緊張,敬請期待,也求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