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覺怎么樣。”
黎明未至。
屋內一片漆黑,燈火幽幽。
寧奕看著躺在床榻上的井寧,這個少年......剛剛在大漠的表現。
比自己想象中要好。
如果井寧后退了,慫了,寧奕倒也不會真的讓仲虎殺了這個少年,他可能會對阿寧十分失望,直接把他扔回客棧,至于仲虎……鷹會的某位大人物,聽起來好像十分了得,但事實上就沒被寧奕放在眼里,寧奕根本就懶得理會這種垃圾貨色,對井寧失望至極的衍生后果就是直接離開這里,所以客棧也好,鷹會也好,綠洲也好,寧奕直接一走了之,這些事情就當做沒有發生過。
但現在不一樣了。
事情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寧奕抬起一只手,懸停在井寧的額頭三尺之處。
生字卷的光華,在狹窄的樓閣里亮起。
“感覺......還不錯。”阿寧罵罵咧咧笑道:“哈......哈哈,就是不知道,老爹要看到我這樣子,會是啥反應。”
井寧的笑聲,
他的話音忽然停住。
少年的神情變得很古怪。
寧奕懸在他額頭上方的那只手,緩緩按壓而下,掌心迸發出柔和如湖水的光芒,像是一粒石子滴入神海......濺起千層浪。
這也是井寧第一次感應到“神海”的存在。
這種感覺,就像是啟靈。
原來自己身上什么都有,就像是一扇又一扇的門,只不過他從未發覺,而寧奕將手掌按在他額頭的那一刻......所有的門,就全都開啟了。
躺在床榻上的井寧,瞳孔瞪大,他感應著這股玄妙至極的力量,一開始如溪流,后面漸漸如滾雷,在四肢百骸里流淌,翻滾,喧囂,沸騰 “這是”
井寧喉嚨沙啞,不敢置信盯住寧奕。
寧奕淡淡道:“星輝。”
生字卷替井寧療傷。
山字卷則是汲取著大漠為數不多的星輝,如春水拂柳一般,在阿寧的經脈里緩緩游走。
“寧先生......您……”阿寧的心中忽然生出了一個大膽的念頭。
他想說,您可以教我修行嗎。
燈火搖曳,他看見了寧奕那張面無表情的臉孔,在火光之中顯得蒼白而陰森。
像是地府閻王。
“嗯?”寧奕冷冷哼了一聲。
井寧心神一顫,連綿把要開口的那句話咽了下去。
慫了。
他不敢啊,這寧先生笑起來顯得令人發顫,不笑又格外森嚴。
井寧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東境這么多山頭,赴死山算是小有名氣的一座了,大家背后都是琉璃山的五災十劫,那幾位高高在上的大魔頭,分別統領一方,而寧先生根本就不在意赴死山,好像連赴死山背后的“塵劫”都不在乎……
難道寧先生,也是一尊大魔頭?
這個想法一旦形成,井寧的心中便再也難以平靜,這個念頭揮之不去,他越看寧奕,越覺得對方是一尊十惡不赦的東境魔頭。
再想到之前寧奕的開場白。
“別擔心……我不是壞人。”
“當然,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井寧打了個寒顫。
“別動。”
寧奕一只手按在少年額頭,他淡淡道:“要是不想讓你老爹,看到你鼻青臉腫的樣子,就乖乖在這里躺上一個時辰。”
井寧怔了怔。
“還有……”寧奕板起臉,伸出另外一只手,指了指屋子里角落的那個小火爐,上面架著一壺藥材,正冒著幽幽白煙,苦味彌漫。
“這壺藥,起來之后自己喝掉。”
井寧眨了眨眼,他望向寧奕,登時發覺,這位寧先生似乎不笑的時候,也挺溫暖的。
交代了這些事情之后,寧奕和裴靈素就離開了房間。
井寧的意識昏昏沉沉,陷入了半睡半醒的狀態。
他受到的傷不算嚴重,生字卷輕易便可將其痊愈。
一個時辰之后,他自會醒來。
飛劍懸空,一男一女前后相擁。
丫頭從后面抱住寧奕的腰,她閉著雙眼,咕噥道:“干嘛要教一個小孩子殺人?”
寧奕輕聲道:“免不了的……在東境這世道,當一個好人,只會死得很早。”
丫頭沉默不語,輕輕點了點頭,算是認同了寧奕的念頭。
人善被人欺。
尤其是東境,魔頭橫行,惡人肆虐。
“其實,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這個叫‘井寧’的少年,他的心里有‘俠氣’。”
寧奕頓了頓,輕聲笑道:“他跟我不太一樣,我是一個明哲保身的人,很少會站出來發聲,我只想自己過得好,身邊的人過得好。有‘俠氣’的人,會站出來為別人說一些話。”
“這你也能看得出來?”丫頭笑道:“不過才見個面而已。”
“能看出來的……從他的眼神。”
寧奕有些恍惚。
他低聲道:“徐藏其實是這樣的人,只不過他后面慢慢學會了去‘偽裝’自己,但眼神騙不了人,拔劍的時候像怒獅一樣,絕不只是為自己出劍。”
寧奕搖頭道:“他們都說,我是下一個徐藏……其實我真的不是,我跟徐藏不一樣,至少現在不一樣,我沒師兄那么的勇敢,有些事情我選擇了躲避。”
丫頭隱隱約約有些猜到,寧奕說的是什么事情。
寧奕向后面伸出一只手,反手握住了裴靈素的手掌,十指相扣,他溫和笑道:“我要跟你說一個藏了很久的秘密……”
飛劍之上,陣陣流光溢散開來。
大漠的月光,平鋪而下,落及寧奕的頭頂三尺距離,便像是遇到了阻力,自行化為了一層薄薄輕紗,如一片銀色華蓋。
“白骨平原”的力量,在大漠鋪展開來。
寧奕神情凝重,抬起一只手,精準的掌控著“骨笛”的力量,以他如今的實力,已經足以掌控執劍者的秘藏,若是掌控力差,恐怕白骨平原的力量會將方圓一里地全都淹沒,天翻地覆倒不至于,但肯定會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裴靈素感受到這股澎湃力量的時候,忍不住驚呼了一聲,纖纖素手抬起遮住嘴唇。
她吃驚的望向寧奕。
飛劍掠入沙地。
兩個人落在地上。
寧奕緩緩抬起一只手,無數光華向著那只高舉的手掌匯聚而去,轟隆隆的聲響如水流一般,只不過在寧奕絕倫的掌控力下,限制在了方圓數十丈的沙地之中。
劍氣洞天旋即打開。
這是寧奕第一次,毫無保留的,對別人展開這副圖卷。
他看著丫頭,眼神誠懇,帶著一些歉意。
“這是……‘執劍者’的世界。”
在很早的時候,寧奕得知了“執劍者”的存在,從懵懵懂懂,變得不再稚嫩。
他很清楚,這份秘密的重量。
更清楚的是,這份秘密背后帶來的巨大的“危險”。
在蜀山后山,丫頭和自己已經差點死去一次……影子在這個世界的存在,是不可預知,而且毫無線索的,即便是葉長風老前輩,能夠給出的指點也不足以讓寧奕放下戒備。
他必須小心翼翼的生活。
步步如履薄冰。
這樣的消息,知道的人越多,自己的危險越大,他們的危險也越大。
所以……寧奕選擇了對丫頭保密。
葉先生幫助寧奕開啟魂卷的時候,曾經說過,歷代以來的執劍者,每一任都是孤獨行走世間的存在……都是神秘而強大的大修行者,唯有如今的寧奕是一個例外。
世上最年輕的執劍者。
一個不得已而站在光明處的少年。
其實寧奕之前說的是真心話,他不是一個立志要拯救世界的人,他只不過遵從他喜歡的,他想要做的,對抗這那些條條框框,束縛著自由的規矩……他拿起劍,拔出劍,斬下劍,也只是為了讓自己身邊的人,活得更好。
那個時候,他的身邊,就只有一個人。
丫頭。
他是一個獨善其身的“執劍者”。
寧奕會幫助自己看到的,至于那些看不到的……他幫不到,也不會刻意去幫。
所以到目前為止,寧奕從來都沒有做出,在初心上就是為了“改變世界”而行動的決策。
因為沒有人是一夜蛻變的。
少年要經歷一些事情,才能變成男人。
苦難,折磨,失而復得。
死去,活著,死而復生……這些都可能是成長路上的刀鋒,逼迫著一個人“改變”,哪怕他沒有意識到,就好像是現在的寧奕。
他沒有想過,自己會成為劈開天海樓的那道光。
他會成為所有人都尊敬的蜀山小師叔。
他只是遵從本心……但一步又一步,走自己的路,其實也可以改變世界。
大漠黃沙。
月光飄搖如華蓋。
“我知道‘執劍者’這三個字……意味著什么。”
裴靈素低垂眉眼,她的神情被發絲擋住,風有些大,沙粒吹打女孩白皙的面頰,她欲言又止,輕輕笑道:“其實,有些話,不方便對別人說,就不要說啦。”
“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秘密……我很清楚的,毫無保留,并不是一件好事……”
裴靈素抬起頭來,看著寧奕的雙眼。
“寧奕。”她認真道:“我并不是什么事情都要知道。”
寧奕深吸了一口氣。
他用雙手捧起裴靈素的臉蛋。
他聲音顫抖說道:“丫頭,我什么都可以給你。”
裴靈素笑道:“我知道。”
“你可以永遠相信我。”
“我知道。”
寧奕把額頭抵在女孩額頭上,感受彼此的溫度,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
風沙嗚咽。
“我……愛你,很愛很愛,不能失去的那種愛。”
風沙很大,女孩早已泣不成聲。
她緊緊抱住寧奕,毫無保留,聲音綿軟而又含糊。
“我知道。”
“我……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