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劍斬開山水瀑布。
收劍。
向下按壓斗笠,擺出一個瀟灑的姿態,不回頭也知道那座瀑布被劍氣斬斷,小半座山頭都會垮掉。
井寧按住木劍,準備回身。
一只溫暖的大手落在他的額頭,小雞啄米一般打著瞌睡的井寧猛地驚醒,連忙用袖子擦拭自己唇角連綿成線的口水,客棧里來來往往的江湖人脾氣可不太好,自己大白天打瞌睡,若是惹惱了哪位高手,可要倒大霉。
井寧抬起頭來,睡眼朦朧,看到了一張模糊逐漸變清晰的笑臉。
“幫我倒壺茶,謝謝。”
他下意識應了一聲,渾渾噩噩準備站起身子,然后渾身汗毛炸起,身子僵硬。
看清了那人的面孔。
寧奕笑著問道:“怎么了?”
“沒……沒什么。”
少年努力擠出一絲笑容,讓自己看起來十分樸實,接著起身一路小跑,端茶送水,動作極其麻溜,同時望向客棧的窗外,已是正午了,忙碌了一上午,大部分的活兒都干完,他才趕緊抓緊時間趴在桌子上小憩一會。
井寧實在是太累了。
昨夜從望月井趕回來,一路上小心翼翼,三更才回來,還得躲著老爹,溜回自己的房間,睡了約莫一個多時辰,雞鳴之時就被喊醒,先是下樓去馬廄里喂馬,然后就是端茶送水熬粥的老一套。
客棧里的江湖客,來往密度很大,有人來了就住店,第二天大早就風塵仆仆離開,很少會有正午才起床來樓下吃飯的住客……而這一男一女,身上帶著一種風輕云淡的氣度,好像一點也不趕,不著急,來這片荒蕪大漠,像是度假的。
井寧在心底咕噥著,哪里會有這么奇怪的人?
看起來是一對神仙眷侶,身上一絲煙火氣都不染。
可他昨晚可看得清楚,這兩人修為高的可怕,那位赴死山的二當家,瞬間就被飛劍斬殺……這修行境界,恐怕自己只有在夢里才能做到吧?
思緒恍惚。
井寧來來回回,上了一盤切得齊整的鹵牛肉,兩碟小菜,一壺茶,然后從渾噩中醒來,擠出一個樸實的笑容,準備躬身離開。
“怎么稱呼?”
桌那邊忽然開口。
井寧嚇了一跳。
他低垂眉眼,根本就不敢去看寧奕的眼睛。
少年老老實實道:“阿寧。”
寧奕挑眉道:“阿寧?”
少年再度輕聲道:“井寧。”
阿寧,井寧。
“別擔心,我不是什么壞人……”寧奕輕輕嗯了一聲,微笑道:“你我還蠻有緣的,我名字里也有一個‘寧’字,不過是姓。”
“寧先生……”少年忽然發覺,對方似乎并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可怕,至少笑起來還挺和善的。
井寧也露出了一個和善的笑容。
然后他就聽到了寧奕的下一句話。
“當然,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井寧的笑意有些僵硬。
桌底,裴丫頭有些無奈的掐了一下寧奕。
寧奕立馬正襟危坐,拍了拍有些嚇到的井寧肩膀,在桌上放了一些碎銀,輕柔道:“放心坐下來,閑 著無聊,咱倆嘮一會。”
井寧有些擔心,望向柜臺的方向。
老板對寧奕笑了笑,目光觸及寧奕擺在桌上的碎銀之后,一副點頭哈腰,連忙揮手示意阿寧可以坐下來陪這位闊客好好聊一會,自己連忙拾掇抹布,去別的桌忙碌,端茶送水。
井寧的目光有些厭惡。
他可不會跟那卑微男人客氣,也不會跟銀子客氣。
少年郎直接把這些碎銀攫到自己的腰囊里,大大方方坐了下來,故作無事的問道:“寧先生想聊些什么?”
“沒什么,初來乍到,不太熟悉,想問問周圍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寧奕笑著開口。
“這個我熟,東行十五里,有片綠洲,集市,那里人多,熱鬧,許多來客棧打尖住店的,大多是要趕去那集市里做些小買賣,偶爾也有大商隊。”少年郎收了銀兩,老老實實坐在板凳上,頗有些指點江山意味的,絮絮叨叨說了起來,他在這生活了十多年,每一粒塵土都了如指掌,說話之間帶了些滄桑意味,“北邊有座小城,城里有茶樓,酒館,只不過離得太遠,約莫四十里?而且那邊的物價可貴了,貴的離譜。西邊原路返回,大漠連天,不過我知道有個地方,在大漠交界處,就他媽離譜,整的山清水秀的,還掛著座小瀑布,據說以前還有劍仙在那留過石碑,忒好看。”
寧奕笑著不說話,拿筷子夾著牛肉,細嚼慢咽。
裴靈素戴著一頂白色帷帽,今天不是一身紫衣,而是一身白紗,佩劍豎在身側,輕輕靠在椅子腿旁,像是一位安靜出塵的世外仙子。
井寧就渾然不覺的,一路從南講到北,從東念到西。
直到他說完。
寧奕還是那副笑臉。
井寧有些惘然,眨了眨眼。
“說完了?”寧奕微笑給他倒了一盞茶,緩緩推過去,“聽說這周圍有一口‘望月井’,很出名,你怎么沒說?忘記了?”
阿寧的額頭滲出了冷汗,他接過茶盞的手指開始發抖。
寧奕繼續笑道:“而且這里似乎不算太平,昨晚有人跟我說,赴死山是這里最大的匪幫頭子……是這樣么?”
阿寧哭喪著臉,索性也不裝了,有氣無力道:“你們都看見了?”
想想也是。
這兩個年輕男女,一看就是厲害角色。
寧奕搖了搖頭,若無其事道:“喏喏喏,記住,我什么也沒看見,你也什么都沒看見……在江湖上行走,口風要嚴,不然可會惹上大麻煩。”
井寧如釋重負,松了一大口氣。
他攥緊衣袖,這個時候才發現,衣衫后背已經全濕透。
“哥,別嚇唬小孩。”裴靈素忍不住笑出聲音來。
以他們二人的修為,早在一開始就知道了那小鎮里躲著的少年。
寧奕和裴丫頭的神魂之強,方圓之內,哪里容得下有其他窺伺之人?
甚至連他的棲身之所,都看得清清楚楚,那破敗木屋里什么都沒有,只有一塊碑位……這可憐孩子是趕了一晚上的夜路,給他娘親的碑位上香的。
寧奕拍了拍井寧的小腦袋,淡淡道:“之前那些話,不用放在心上。我在這里暫住幾日,你爹開個客棧不 容易,惹來了赴死山,我大可以拍拍屁股走人,這客棧到時候就逃不掉麻煩了。”
阿寧有些惘然,然后立即明白了寧奕的意思。
他拼命點頭,小雞啄米一般,然后露出了傻笑,“寧先生……我可以喊您寧先生嗎?”
寧奕搖頭,板著臉,“不行。”
阿寧又傻眼了。
這個少年身上帶著一種很獨特的氣質,聰明而又木訥,在大漠黃沙里艱難求存,學會了猜測人心和小心翼翼,卻始終沒有惡念,像是一塊璞玉。
寧奕很少這樣去“逗”一個人。
他笑道:“喊我寧大哥就可以,不用那么生分。”
“寧先……寧大哥。”井寧撓了撓頭,他從懷里把那些碎銀取了出來,一枚一枚數著,一顆不落的擺在桌子上,認真道:“這些銀兩您還是留著吧,無功不受祿,昨晚的事情我是不會說的,至于介紹周邊風景,只是小事。”
寧奕挑了挑眉,他淡淡道:“我缺錢嗎?”
這話說得風輕云淡。
在過往的十幾年來,寧奕在西嶺窮困潦倒的時候,做夢都想像今天這樣財大氣粗的說出這種話。
他看出了少年把碎銀擺在桌子上的時候,眼里的不舍,還有窘迫。
以及果決。
阿寧沒有去動桌子上的銀兩,他端正身子,認認真真問道:“寧大哥,您……是修行者嗎?”
寧奕笑著反問道:“你說呢?”
井寧的目光掃過了裴靈素身旁的劍,還有寧奕腰間的那把紙傘。
直覺告訴自己。
這位寧大哥是一個很厲害的修行者。
事實上,那一夜,出劍的根本就不是寧奕,而是車廂里的裴丫頭,只不過飛劍之術,咫尺殺人,一個沒接觸過星輝修行的少年,怎么可能看得清楚,哪怕阿寧的目力異于常人,也只是看清了一連串血線從赴死山二當家喉嚨里飆射而出。
在他看來……這位寧大哥,顯然是馭劍殺人的那位主兒。
至于身旁,柔柔弱弱的姐姐,雖然帶著一把劍,但看起來實在不像是修行者。
在阿寧的世界里。
修行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
大漠里靈氣干涸,無師無門,不走魔道,很難溝通天地靈氣,連初境都無法破開。
而來來往往,在客棧里的修行者們,大多很是冷漠,他們從不低頭,更不會關注到這間客棧里還有一個卑微的,等待著機會的少年。
所以井寧鼓起勇氣。
他拿著顫抖的聲音,對寧奕哀求道:“這個要求可能有些過分……寧大哥,求求了,您能不能教我一些皮毛功夫,一點點,一點點就好。”
寧奕平靜看著阿寧。
他看著這個與自己當初有那么一些相似的少年郎。
的確是有些相似的。
只要吃過苦……身上就會帶著這種掙扎。
這就是他把阿寧叫到桌子前的原因。
但是聽到這句話后。
寧奕皺起眉頭。
他搖了搖頭,緩緩道了兩個字。
“不行。”
他拒絕了阿寧的請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