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在屋閣內的少年郎,神情警惕。
他默默凝視著那口望月井,他的目力很好,全程目睹了一切的發生,看到這一男一女相擁的畫面……他的心底莫名的有些觸動。
少年的心中有一根弦,他能夠分辨,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什么是真摯,什么是虛假……這似乎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本領。
這一男一女。
是真心相愛的。
少年郎保持著沉默,他不知為何,從那兩人的身上,感受到了一股悲傷的氛圍,那個漂亮女子明明笑得很開心。
他忽然睜大雙眼,打了個寒顫。
相擁的兩個人,破敗冷清的古鎮,這一副畫面原本足夠美好,足夠安靜……但是卻有一抹寒光,打破了這縷安靜。
“嗖”的一聲。
一只箭矢,從遠方的黃沙之中射來。
那個黑袍男人,頭也沒有抬,只是抬袖叩指,那根箭矢便“砰”的炸開,化為數十丈外的一陣齏粉,紛紛揚揚落下。
有人來了……少年的神情有些焦急,理智告訴自己,現在從屋閣的后門離開,一路逃竄,能夠避開這場風波,江湖爭斗,切忌觀戰,若沒有實力,很容易淪為池魚,以自己如今的能耐,無論被哪一方發現,都是一場大麻煩。
他從來是一個很理智的人,但現在似乎不一樣了……少年的心中升起了一股名為“好奇”的情緒,他從未見過像寧奕這樣揮手招來一片雨云的修行者,也很想見識一下,這位敢三更半夜來看望月井的家伙,到底是不是知道“赴死山”的存在,然后渾然不懼?
射出箭矢的,是一個身材瘦削,但是修為精悍的中年男人。
他騎在一頭壯碩的栗色大馬之上,背短而直,鬐甲長且突出,皮毛柔細,這匹栗色戰馬的馬尾高高豎起,高過馬背,銅鈴大眼瞪得滾圓,噴著粗氣。
射箭的男人,赤裸著上半身,一身精悍肌肉,還帶著斑駁的刀痕,劍疤,面容淡漠而又輕蔑,背對一輪大月,居高臨下,隔著半里地,緩緩而來。
“二位好雅興。”
他的說話聲音很粗,很糙,刻意模仿了大隋境內那些公子哥們的說話風格,語氣之中還帶著輕佻,蔑視。
寧奕笑了笑,沒有說話,伸出一只手,把丫頭攔在了身后,示意她上車。
裴靈素輕輕嘆了口氣,登上馬車。
風沙很大。
這個男人沒有下馬,緩緩來到寧奕七八丈外,他恢復了自己原本的腔調,漠然道:“這里是‘赴死山’的地盤。”
寧奕剛剛要開口。
男人直接打斷,繼續道:“我是赴死山的二當家。”
寧奕微微一笑,索性不再說話,等對方一口氣說完。
騎在馬背上的赴死山二當家,目光漠然,俯視著這位衣著明顯富貴的“公子哥”。
對方的身形籠在黑袍下,看不真切,但看這蒼白面色,一眼就知道,這廝是個羸弱且不堪一擊的家伙,這種公子哥,現在已經很難見到了,東境動蕩,很少會有人只身出行,大部分人會雇傭鏢局隨同,但鏢局的行價越來越高,只有大商隊才舍得下血本。
至于離開東境,去往境外,要么就是想看看大漠風光,要么就是接了大買賣,千里迢迢去靈山送物資,拼了命來賺錢的……這黃沙地底,不知埋下了多少白骨。
寧奕等了半天,對方都沒有再開口。
于是他柔聲笑道:“在下是中州人士,來東境境外游玩,無意冒犯,這就離去。”
中州人?
二當家笑了,他有些悲哀地看著這個年輕家伙,年紀輕輕的腦子就壞了,放著好端端的太平中州不去游歷,偏偏要來東境,這送上門來的羔羊,要是不玩弄一番再宰了,都對不起自己這十來天快閑瘋了的百無聊賴。
男人聲音沙啞,笑著問道:“原來是中州的公子哥,我說呢,看起來就是書香門第,白白嫩嫩的,兜里有多少銀兩,知道規矩嗎?”
寧奕無奈笑道:“大哥若是手頭緊了,我這里還有一點盤纏,你盡管拿去。”
他取出了一錠沉甸甸的銀子,直接擲了出去。
馬背男人伸手接過,掂量一二,“嚯”了一聲,露出了笑容,這錠銀子的分量可不輕,能抵得上山頭好幾天的開銷了。
不愧是中州來的富家公子哥,這世上估計還有好些寶物。
他掃視一圈。
寧奕的衣袍,扒了應該值些錢,這人倒是與自己之前見過的幾位公子哥不太一樣,身上沒掛什么玉佩,金鎖,來顯擺身份地位,仔細去看倒是樸實,只不過腰間的那把雪白紙傘……但凡是中州來的,隨身攜帶的物件,一定是好東西。
這把傘是好東西。
赴死山二當家笑瞇瞇道:“這里方圓三十里,大漠黃沙,荒僻無人,都是我赴死山山頭的勢力范圍,大當家是十境巔峰的修行者,背后是琉璃山的‘五災十劫’的‘塵劫’大人,塵魔君是超脫了十境的大修行者。至于再背后……你也應該清楚,甘露先生,這四個字,在大隋境內是什么分量。”
五災十劫……寧奕倒是沒有想到,短短的三年多,在雪災被周游先生斬殺之后,東境的勢力竟然又擴大了,而且擴張了接近一倍多。
三災四劫,在雪災死后,韓約的麾下,竟然又多出了十位大修行者。
寧奕恍惚了一小會。
而在這位赴死山二當家的眼里來看,這位年紀輕輕,從中州來東境游玩的公子哥,顯然是被“甘露先生”的名號嚇傻了……不過琉璃山的勢頭的確嚇人,在東境境內,韓約就是穹頂的天,再也沒有比他更大的規矩了。
連天都皇城都管不了東境。
誰還能管,誰還敢管?
馬背的男人慢悠悠道:“剛剛那女子,是你的小妾?好像還挺好看啊,公子哥,看在這錠銀子的情面上,我請你去赴死山做客,也請你的小情人喝杯茶。”
寧奕搖了搖頭。
二當家瞇起雙眼。
“這是我的娘子。”寧奕嘆了口氣,道:“在下跟書院有所交集,若是想要銀子,我可以再給你一些。”
寧奕在離開北境長城之后,就沒有動過細雪了。
他本以為,去天都皇城討要“渡苦海”,會動用武力……但事實上出奇的順利,這一路游歷,若是能不出手,那么便不出手。
他也有砥礪道心的意思。
從西嶺的最底層來,現在他就只想當一個普通人,能用錢財打發,就用錢財打發,若是隨隨便便就拔劍,殺一些沒什么修為的凡人,對寧奕而言,不是一件好事。
“細雪”是這世上最鋒銳的劍。
自然只會用來殺最難殺的人。
寧奕不想動手,他只能與這位匪頭講道理。
“世道不易,你殺了我,書院也會找你的麻煩。”寧奕想了想,報出了一個名字,“我認識應天府的青君,白鹿洞書院的聲聲慢。”
他微微思忖,沒有報出“蘇幕遮”這樣的名號,一來是大隋的涅槃就那么幾個,搬出一位的確唬人,但對方出身東境泥沙之中,很有可能根本就不知道蘇幕遮……就算知道,也只會覺得這位遠在天邊的涅槃大人物,實在離得太遠,自己多半是在瞎編。
所以他報了當世的兩位天才。
青君蓮青,還有白鹿洞聲聲慢。
“我知道,也聽過他們的名號。”男人忍俊不禁笑了出來,“這兩位是超脫十境的大修行者……年輕人,你不會覺得,你隨便說些什么,我就都信了吧?你怎么不說你認識‘蘇幕遮’呢?”
寧奕樂了,無奈道:“我還真認識。”
二當家哈哈大笑,感嘆地遛馬圍繞寧奕轉了一圈,認真說道:“韓約先生前些日子請我喝茶,我沒去,忙著睡覺呢。”
寧奕傻呵呵的跟著笑。
他拎起一袋銀子,笑道:“這夠你過上衣食無憂的日子,很久很久,至少半年不用發愁……你我就此別過,各自后退一步,可好?”
說完,擲了出去。
二當家來者不拒,笑瞇瞇接下來,“好啊,公子哥好魄力……這等銀子,恐怕天都皇城一般的富貴人家,都不太掏得出來。”
對方越是認慫,他越是篤信了一件事實。
這個年輕人,根本就不會修行,而且完完全全是個初入江湖的小蝦米……但凡懂一些修行,走過江湖,都知道這種局面很難化解,需找一個機會,自己剛剛遛馬之時,故意露出了幾個破綻,而那人還是無動于衷。
有些人啊,不知道天高地厚,就一頭鉆到江湖里。
結局就怨不得別人……被江湖淹死了,閻王爺可不會管你什么身世背景。
赴死山的二當家,收好沉甸甸的銀兩,輕聲開口道:“多謝公子哥的救濟……可是。”
“我還想要更多。”
寧奕神情平靜,波瀾不驚。
心底卻是嘆了口氣。
那人目光先是望向寧奕的腰間,幽幽開口,“這把紙傘是好東西,我要了。”
“還有……”
他從腰間取出一把長刀,連同刀鞘一起遞出,緩緩挑起車簾。
“你的那位俏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