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爛漫,盛放在凍雪之中。
丫頭的左手手邊,一只顫抖的花骨朵,在風雪之中盛放。
她的眼皮輕輕顫抖,而后……緩緩睜開。
胸口的那朵血花,在寒風吹拂之中,噼里啪啦的碎裂,隨著女孩坐起身子的姿態,化為漫天飛掠的齏粉。
“渡苦海”,幫人渡過苦海。
被封鎖在神海之中的那一縷意識,在雛龍藥的藥力之下,揮發散開,終于艱難的突破了那一層結界。
“咔嚓”一聲。
魂海厚厚的冰層破開。
起身。
女孩惘然四顧。
趕到舊陵山,踏入霧氣之中的沉淵君,還有千觴君,一路徑直而來,沒有耽誤,此刻正好目睹了此刻的畫面,披著紫衫的女孩,從大夢之中醒來,望向霧氣那一邊的寧奕。
兩相對望,一眼萬年。
“所以,即便她醒了,仍然不容樂觀。”
一片沉默。
空曠的茶樓靜室里,氣氛凝沉,猶如陰云。
楚綃前輩的白發,在收斂“風雪原”,以發簪攏合之后,重新變得漆黑,但其實她剩下來的壽命并不多了,大限將至,沉淵君在小衍山界的那場對決之中,修為全都被打散……她同樣受了重傷。
歲月從未在紫山山主的臉上留下一絲一毫的痕跡。
傷勢亦是如此。
她看起來還是那個稚嫩而又年輕的羊角辮女童。
只不過身上多了許多濃郁的寂滅死氣……初春已經來臨,但楚綃像是要倒退回去,回到凜冬,然后擁抱風雪的死去。
時候不多了。
那把紅傘,并沒有再被她隨身帶在左右,而是給了從古棺之中醒來的丫頭。
細雪紅燭,本就最是登對。
當初她和陸圣,緣慳一面,聶紅綾和徐藏又是如此……紫山和蜀山,似乎有一種無形的因果,在牽扯,拉攏,而又捉弄命運。
這一次,她希望寧奕和裴丫頭,能夠有一個圓滿的結局。
至少能讓這兩把傘,重新合璧,團聚在一起。
茶樓靜室里,有四個人。
楚綃,沉淵君,千觴君,還有寧奕。
沒有丫頭。
紫山山主在說完那句話后,又陷入了一片沉默。
“花有開時,亦會凋落……所有人都會有死去的那一天。”楚綃自嘲地笑了笑,“丫頭醒過來了,但她的身體狀況很不好,非常不好。”
將軍府的兩位師兄,神情難看而又黯淡。
沉淵君攥攏拳頭,沙啞問道:“可有天材地寶可醫?”
這一次,與之前不一樣,若是還有什么“渡苦海”,那么他大可以派遣將軍府的人手,甚至親自去找,把那些最珍貴的藥材全都找到,高價買完,不斷為丫頭續命……對他而言,丫頭是將軍府最寶貴的那個人,是師父唯一留下來的子嗣。
不惜一切代價。
“有。”
楚綃輕聲而堅決道:“而且不需要去找……就在他的身上。”
沉淵君和千觴君都是一怔。
望向寧奕。
寧奕沉默低下頭來,他以兩根手指輕輕點在眉心,一片青芒流淌,生字卷浮現而出,幽幽旋轉,同時溢散出絲絲縷縷的光華,這些生機,是最純粹的“長生造化”。
沒什么比生字卷更強大的“續命寶物”了。
寧奕握緊“生字卷”,一字一句道:“我會一直陪著她……這樣就可以了嗎?”
楚綃只是木然問道:“你覺得你會死么?”
這個問題沒有任何疑惑。
所有人都會死。
寧奕也一樣……就連“生字卷”的主人都會死,那么他身邊的人,自然也逃不過這命運。
寧奕咬牙道:“我可以把所有的生機,都給她。”
“那也一樣。”楚綃長嘆一聲,道:“若無意外,就只剩下三年了。”
三年。
寧奕有些恍惚。
對凡人而言,平生數十年,可能活了一甲子歲月,便已經快要走到盡頭……但對修行者而言,尤其是寧奕,裴丫頭這樣超脫十境的大修行者,只要一路修行下去,那么便可以活到兩百年,三百年,四百年。
三年,實在太短。
短的就像是,春光里一閃即逝的風。
寧奕在皇陵冰川,一昏迷,就是三年……那個時候丫頭在風雪原閉關修行,不聞不問,就這么渡過了三年的時光。
這個消息,像是一柄重錘,在寧奕胸口狠狠敲下。
他的面色有些難看,即便服用了“渡苦海”,丫頭的壽命,也只剩下三年了嗎?
楚綃柔聲道:“我不知道還會不會有轉機……三年很短,但也很長,這三年來,也許還有其他的‘機緣’,也說不定。”
她努力拿著溫和的口吻,去說這句話,想要給寧奕一線希望。
但事實上,她黯然的眼神,已經出賣了自己的想法。
寧奕是一個很敏感的人。
他自嘲笑了笑。
“東土的靈山,有證道的高僧。”沉淵君猶豫片刻,緩緩開口,欲言又止,“靈山和道宗,是兩個極其特殊的宗門,這世上所謂的‘長生法’,就流傳自這兩宗之中,若這世上真的有‘長生術’,連死人都能復生,那么救活一個將死之人,未必就沒有可能。”
寧奕聽到這句話,微微一怔。
楚綃揉了揉眉心道:“是……的確如此。那兩宗的確有著‘長生法’,但三清閣和大雷音寺,都是世上最古怪的狂熱之地,那些道士,和尚,倔的就像是牛鼻子,拉也拉不動,只要在西嶺,東土,他們對于天都的皇族都不給面子……更不用說四境的其他人。”
她看著寧奕,認真道:“我的壽元,所剩不多……當然不止三年,但恐怕也多不到哪里,我有預感,天劫要來了,若是再行走塵世,沾染是非,恐怕連三年都撐不到。”
寧奕立馬站起身子,嚴肅道:“前輩需要我做什么?需要為您準備渡劫的法器,符箓么?”
寧奕站起來的那一刻,沉淵君,千觴,都起了身,神情凝重。
楚綃前輩,在天海樓之戰,掠陣白帝之戰,受了重傷……如今面臨大限之劫,實在是一件非常重要 的事情。
沉淵君凝聲道:“前輩若有所需,盡管開口,將軍府上下任憑差遣。”
楚綃只是搖了搖頭。
“不……你們幫不了我,任何人都幫不了我。”
她幽幽道:“這是我一人的劫,我只是需要一點時間。”
“寧奕,我把‘紅燭’留給了丫頭,她的神魂雖然被‘渡苦海’解救,但時常會乏,會困,你須得百倍耐心,千倍呵護,守著她,護著她,不可讓她受半點委屈。”楚綃從未如此碎碎念,她喃喃道:“原因很簡單……要你這么做,是因為在風雪原閉關的那三年里,她念了你不下萬遍。”
寧奕心頭一慟,悲從心來。
他鼻尖一酸,沉沉點頭。
此刻的丫頭,還在將軍府的樓閣里沉睡,正如楚綃前輩說的那樣,她剛剛大夢一場,神魂被渡苦海所救,藥性雖溫和,但始終免不了一些副作用。
變得嗜睡,困倦。
從古棺之中坐起身子,緊緊摟抱住寧奕,便沉沉睡去。
于是就有了現在的這副景象。
“靈山的大雷音寺,道宗的三清閣,都有‘長生法’的記載。你身上的那件生機寶物,能讓丫頭延續壽命……這件寶物顯然與你的修為有關。”楚綃緩緩道:“神池破碎,可以慢慢凝聚,修為跌了,還能再修回來,你若是境界越高,那么丫頭的時日便越長……”
頓了頓。
紫山山主笑道:“若是你真的成就了不朽,那么想必拔除一個人身上的病孽,不會有什么難度吧?”
“南疆除了‘渡苦海’,還有諸多天材地寶,十萬大山之中,魔頭諸多,機緣造化也多,這些寶物,不能起到雪中送炭的作用,但至少還能‘錦上添花’,我口中說的三年,只不過是一個模糊的概念……若是你明白了我的意思,那么三年或許會變得‘漫長’一些。”
寧奕有些惘然。
三年變得‘漫長’一些,變成十年,二十年?
他的心底忽然有了一些搖曳,像是希望的種子,在土壤里扎根,生長。
然后變成了渴望。
楚綃認真凝視著寧奕,道:“曾經有一個人,讓我等了許久,這種滋味不好受……我當初看著丫頭在風雪原等你,看到了當年自己的影子,如果有機會,就緊緊握住她的手,再也不要松開。”
寧奕心神一動……楚綃前輩口中的那個人,是指陸圣山主嗎?
一去,便再無蹤跡。
“我與西嶺道宗向來沒有聯系,所以三清閣那邊,我不熟絡,要尋西嶺長生法,只能靠你自己……”紫山山主頓了頓,“但東土那邊不一樣,我與靈山一位老人,乃是故識,關系不算差。”
楚綃略微猶豫,從指尖擠出一滴鮮血,虛空之中立馬匯聚風雪,凝作符箓,這滴鮮血在雪白符箓上鋪展開來,熔煉成一個冗長古樸的蝌蚪文字。
“若去東土,可憑此符,去找‘虛云’。”楚綃輕輕彈指。
那枚符箓,掠入寧奕的掌心,四周的雪屑裊裊散開。
“靈山的長生法……他應該有所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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