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頂之下,白袍老人張開雙臂,像是在擁抱什么。
擁抱切割肌膚的寒冷霜雪。
風雪原的雪屑,片片如刀,就連他的金剛體魄也難以支撐,原先只是絲絲縷縷的紅意滲透肌膚,但緊接著便是咔嚓咔嚓的軟綿聲音響起,衣袍被凍得滲出了水,然后結出冰渣……一位涅槃境界的妖圣,除非是力量燃燒透支到了極點,否則自身的生命體征,會被“星輝”或“妖力”一直維系。
但老人的眉眼低垂,呼吸綿長,而且羸弱。
他的體溫很低,以至于風雪原落在其身上的雪屑,還沒有來得及消融,便立即重新生出一層冰屑,因為他體表的溫度,甚至比這些紫山堆積數百年的霜雪還要寒冷。
即便沒有風雪原的雪落下,只有罡風刮過,極冷的空氣,遇到肌膚,也會直接凝結。
于是白袍老人的眉須,在數個呼吸的功夫內,都掛上了一層下墜的冰雪長簾,風吹即散,斷斷續續,碎了又凝。
他在擁抱霜雪,在擁抱寒冷……也在擁抱死亡。
白長燈的不遠處,撐開大紅傘的紅衣女童,小臉蛋兒緊繃,她的衣袂也掛上了些許霜雪寒意,但令她神情陰沉的,是四周“天海樓”領域的擴散,這股領域之力輻射開來,逐漸由十里開始擴張,十五里,二十里,二十五里……這座天海樓坐鎮東妖域芥子山,按理來說,動用妖力去撐開領域,能夠達到方圓百里盡在掌控的效果,這白袍老人是瘋了?
拼命燃燒壽元,就為了撐開天海樓的領域?
他想做什么……拖住自己,然后破開東妖域虛空,讓那些大鵬鳥來吞下北境的鐵騎?
不……絕不可能,事已至此,龍皇殿撤手之后,東妖域便已經不可能擰轉局面,高層戰力完全不能與大隋媲美,接下來的戰爭,已經不可能迎來轉機。
除非……
楚綃瞳孔忽然收縮。
她望向那座古樓,神情變得極其難看,原先唇角懸掛的笑意,此刻陡然消失,連一絲一毫也沒有剩余。
那座如天上白玉京的“天海樓”,樓閣漆黑,一片死寂。
但此刻,卻有一盞燭火,隔著“窗戶紙”,緩緩燃燒而起,點亮了其中一個漆黑至暗的屋閣,緊接著,這縷光火復燃,光明的燃燒只需要剎那,光明的傳播連剎那都不需要,幾乎是在這個念頭從楚綃腦海里迸出的那一刻,漆黑的天海樓便徹底的燃燒起來,轟轟烈烈的虛無之火,將四面八方的沸揚霜雪全都點燃,一束束的慘白光芒照破虛妄,來回擰轉。
這縷光明不是日光,也不像是月光。
雪白,慘白,帶著人間極致的寒冷……比風雪原大雪還要寒冷的寒冷。
這正是白長燈所擁抱的東西。
“大人……”
白袍老人的神情有些扭曲,他近乎于夢囈一般的輕聲低語,像是痛苦的哀鳴,又像是歡愉的呼喚。
張開雙臂,被無數的光明所穿過。
擁抱著寒冷的同時,寒冷也抱住了他——老人的身上頓時結出了層層冰渣,妖圣的力量在虛無之中燃燒,此刻就連這涅槃之火似乎都被凍結。
他徹底的失敗了,白帝大人給了他好幾次機會,在西妖域棋盤的“生滅兩卷”失竊之后,關于東妖域白帝的猜疑便越來越多,越鬧越大,最終這個事情的處理,在向著一個不受控制的方向直奔……
所有人都在猜測。
白帝……已經遭遇不幸。
若非如此,在白早休郡主失蹤之時,為何不展化魂念。
在鳳鳴山破之時,在天神高原東妖域受挫之時,在小衍山界展露之時……這一次又一次的“機會”,對于東妖域而言既是機會,又是試探。
白帝是否還活著。
這就是龍皇殿的浮圖妖圣,一直想要探究的問題。
答案……在天海樓點燃的那一刻起,便已經昭然。
有人提前預感到了這一切。
譬如灞都城的火鳳,這頭鳳凰不知道是自己的預感,還是師門中人的“卦算”,放棄了與沉淵君的對決,也放棄了糾纏這位北境新主的念頭,直接離開灰界。
而不僅僅是火鳳……龍皇殿的浮圖,也預感到了即將到來的“危機”。
直接放棄眼下的戰斗,即便有所損失,也決不戀戰。
為此,浮圖觀世塔內第一層的所有飛劍,被酒泉子擊毀,而且離開之時,浮圖妖圣和紫凰妖圣二人,似乎還受了不輕的傷勢。
即便如此,也要果斷離開。
因為“天海樓”的領域一旦真正鋪散開來,那么……將無人能夠離開。
這便是最嚴重的的后果,所有的試探,之所以會發生,是因為這些試探者的心中,那個他們所希望看到的結果,遠遠要大于這個嚴重后果……在他們之前,已經有一個叫“寧奕”的人族劍修,替他們嘗試過了,數次在東妖域頭上動土。
那位白帝,就算沒有死……恐怕也無法離開芥子山了。
這就是他們的想法。
不僅僅是火鳳,浮圖,灞都城,龍皇殿……還有大隋的一些大能,關于“白帝”的傳聞和猜疑表面上波瀾不起,但暗地里已經席卷了兩座天下。
白長燈原本漆黑的瞳孔,在燃燒涅槃之火后,逐漸變得金燦,像是一盞熾熱燃燒的長明燈,但天海樓亮起之后,他眼中的金燦光芒便被更大的白光所蓋過……緊接著,森寒的雪霜擁抱了他,他眼眸之中的金燦意味一點一點消弭,不是熄滅,而是另外一種意義上的燃燒。
由金色……變成白色。
慘白的霜雪顏色。
不……準確的說,比霜雪還要白。
這是一種純粹的,沒有溫度的白色。
楚綃神情陰沉向前俯沖,但剛剛起步,額頭就撞到了一片虛無的“空氣壁”上,她轉身回掠,狠狠以傘尖戳去,卻只是發出了一聲刺耳的空氣爆碎之音,傘面扭曲,傘骨發出痛苦的尖嘯,她抬起雙手猛地向左右兩邊撐起,然而頭頂腳底,像是被無形的石壁卡死。
楚綃尖聲長嘯,以意念馭使那柄紅傘。
陸圣留給她的紅傘,內里蘊含著大量的符箓,此刻轟隆隆如洪水一般傾斜而出,金燦的符箓撞擊在雪白的虛無壁面之上,金燦符箓如熔巖,卻無法消融這件憑空出現的逼仄樓閣……楚綃的身子骨極小,像是一個四五歲的稚嫩女童,若是換了一個成年人,此刻恐怕已經被硬生生壓得胸膛炸開,整個人化為一枚壓縮的肉餅,饒是如此,這片樓閣不斷收縮,仍然將楚綃擠壓出骨骼的裂響聲音。
白長燈垂落雙眼,神情既有溫馨,也有森然。
他懷中摟抱的虛無,只有一個四五歲女童的大小……天海樓內萬千樓閣光火生焰,但唯獨一間樓閣沒有點亮,那件樓閣……也只有他懷抱的這個大小。
這片領域所籠罩的地界,一個也逃不掉。
白長燈輕輕吸氣,他的胸膛已經干癟到向內凹陷,此刻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怪響,竟然連骨骼都隨著吸氣聲音破碎開裂,他硬生生將懷中的虛無又“摟緊”了三分。
他不需要殺死楚綃,也無法殺死楚綃。
但他……只需要困住這位紫山山主,就足夠了。
意識到接下來會發生什么的人,只是少數……龍皇殿的那兩位修行者逃得夠快,有些可惜,不然被天海樓領域罩住的話,應該也逃不掉了,那枚名為“老龍鐘”的先天靈寶,是一件價值極其珍貴的寶器。
不過……大人在閉關結束之后,應該也不需要這樣的靈寶了吧?
白長燈自嘲的笑了笑。
他的魂念在極度的低溫之下,就連思考都有些困難,閃逝的思維零零散散,像是墜入冰海里的白蛇,掙扎著身子不被凍僵,最終只剩下閃電般的幾個回憶片段。
為白帝大人捧劍。
與白帝一同登山。
俯瞰芥子山下萬千生靈。
世人都會衰老,妖修也免不過,逃不掉……但他太了解自己侍奉的這位大人,修行天賦之高,即便放到荒古,也是一等一的大妖,絕不會遜色于荒古的那些怪物們,在荒古年代之前有妖修成就不朽,那么白帝大人也可以。
大鵬鳥始祖做不成的事情。
白帝來做。
在最后的一次閉關之前,白帝大人將芥子山,還有兩位子女,都托付給了自己。
他當初信誓旦旦,要讓白如來成為妖域的第一人,絕不會讓白早休出現一絲一毫的意外……但如今看來,他食言了,曾經許諾的那些諾言,無論是哪一個,他都沒有做到。
不僅僅沒有照顧好郡主,也沒有護好少主。
而西妖域棋盤的“謀劃”也被打斷……那兩卷古書,一直為芥子山閉關的白帝大人,輸送著源源不斷的“愿力”,維系著巨大消耗的生機,而在那天之后,諸多流言席卷,他也動過請“白帝”出關的念頭。
芥子山靜室,死關門前,石壁封死。
生機還在,渾然如意,大道氣運極盡溢出……這是一種即將功成圓滿的大氣象。
那一日,白長燈立了決心,決不可讓白帝為身外之物操心。
他以涅槃之身出手殺一介命星小輩,但在天神高原受挫,身受重傷。
接著便是鳳鳴山破,白海妖圣身死道消,他再度被沉淵君打傷。
此后背水一戰,搬來天海樓……白帝殘留的那縷意志沒有阻止他。
他便知道,自己還有機會。
那位大人,是想看到自己,去將功贖過的。
但現在……一切都結束了。
少主輸給寧奕,東妖域輸給大隋,這一切他已經無法挽回……只剩下最壞的那個結果。
讓那位大人出關。
老人閉上雙眼,蒼老干枯的面頰,有兩行濕潤滑過。
他輕聲喃喃。
“大人,我要……贖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