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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 獨孤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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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政殿的人潮散去。

  但這里的死寂卻沒有絲毫改變……這些人來的時候沒有聲音,走的時候更加沉默,坐在殿上的年輕男人,看著空空蕩蕩的大殿,之前獨坐在自己面前的教宗陳懿也已經離開,他的面前擺著一張空椅子。

  太子是一個很忙碌的人。

  一直都是。

  在“天都政變”之前,他要時刻保持著自己“渾噩度日”的形象,但在大家把目光從他身上挪開的時候……他需要去自己的“酒樓”,“茶館”,把春風茶舍的人才,通過蓮花閣的權力,以各種渠道,悄無聲息的輸送到三司之中。

  這是一個極其耗費時間和心力的事情,他需要一一去看,一一核查,而能夠幫到他的人……就只有他自己。

  但那個時候他還沒有感覺,以此為樂,樂此不疲。

  直到……他坐在更高的位子上,現在的這個位子,是他一直渴望,一直努力,一直想要攫取的,而如今如愿以償之后,在短暫的滿足感消失之后……他感到了一絲空虛。

  他第一次如此審視自己。

  只有坐在最高的位子上,看清所有人之后,才能看清自己。

  李白蛟忽然發現……他原來是一個很孤獨的人,身邊已沒了什么陪伴者。

  好像從很久就是這樣了。

  只不過那時候的疏遠感,遠遠比不上現在。

  以前那些人,在與自己打照面的時候,至少會對自己笑一笑,不管是不是真心的。

  但現在,已經沒有人敢在自己面前抬頭了。

  之前陳懿抬起了頭。

  他在教宗的眼中,也不出意料的,看到了“畏懼”。

  他不知道,這些人,包括陳懿在內,“畏懼”的是“太子”的名號,還是“太子”本身。

  這個問題,恐怕很久都得不到答案了。

  太子雙手按在桌案之上,緩緩站起身子。

  放空思維。

  他想了很多事情。

  他問了自己很多事情。

  他問自己,如今正在做的事情,究竟是自己想要做的,還是背后的權力推進著自己去做的……收攏力量,握住天都,握住中州,再握住這片天下!

  這三年,他的“對手”有很多人,有三司,百官,書院,圣山,東境……眼前有十數副小棋盤,數之不清的對手,他一一對弈。

  這真的是一件很難的事情,但這三年來他一直做得很好。

  至少大隋有很多人能夠讀得起書了。

  至少大隋有很多人不會再忍受饑餓,衣不蔽體。

  這些事情,是他一直想要去做的……在父皇“活著”的時候,他就看到了這些底層的黑暗,而那個時候,他沒有權力。

  現在他有了,于是他做到了。

  但他還需要更多。

  所以……

  太子走出立政殿,海公公躬身在側陪伴,兩人一前一后,沿路上,宮里所有人彎腰行禮,有人匆匆忙忙跑過來,在海公公身旁低語兩句。

  海公公的神情變得很復雜。

  那人走后,他輕輕對太子開口。

  “北境那一戰……大隋輸了。”

  太子嗯了一聲。

  李白蛟走在廊道內,兩旁是灑落的斑駁陽光,他平靜道:“公孫已經去那里了……我從來不是一個違約之人,所以答應洛長生的,一定會做到。”

  海公公低垂眉眼,不敢多問。

  這位大宦官雖然極少離開皇宮,幾乎是足不出戶,但看人看事都極其準確……北境這一架失敗的后果,是一連串綿密而且嚴重的懲罰,大隋輸掉的十五件寶器是一個引線,而借此事,殿下正好可以問罪北境如今的大將軍沉淵君。

  天都“忍”北境久矣。

  殿下的確是一個極能隱忍的人物,他默默注視著皇城里發生的一切,夜幕中的,黑暗里的,而當他需要的時候,曾經發生的一切,被記錄的一切,毫無疑問,都會成為致命的證據……而早些時候,殿下就已經準備對北境開刀了。

  只不過沉淵君的身上,干凈地一塵不染。

  于是殿下“好心”的給出了一些提點,但沉淵君似乎置若罔聞。

  太子最擔心的事情。

  就是天都血夜的再次發生……而有“沉淵君”這么一個人物的存在,始終是令他覺得無法安心的事情。

  太子輕笑道:“如果再早一些時候看到那封書簡,或許我會覺得……那些人的提議不錯。”

  海公公打起精神來,疑惑地望著前方的白袍男人。

  太子一路向著皇宮外走去。

  他淡淡道:“陳懿來了,書院里與‘寧奕’交好的人也來了。許多人都在找他,那些人想知道我是什么態度……但事實上,我與寧奕在茶舍里見過面。”

  海公公有些訝異。

  見過面?

  而且是在……茶舍里?

  “郁歡一直在茶舍里替我做事。”太子平靜道:“前些年,已經有人在猜測茶舍背后的真正主人是誰了……很不巧,東境遣出一個叫‘龐山’的持令使者來試探,想要印證一些猜疑,只不過碰壁了,死在茶舍里,之后就沒人再打這個念頭了。”

  海公公皺眉輕輕道:“因為怕死?”

  太子笑著搖了搖頭,“因為他們已經得到了答案。”

  “殺死龐山的就是寧奕。”太子平靜道:“但我出面幫寧奕擺平了殺人后續的麻煩,對于那時候正斗得不可開交的那兩人而言,能夠讓我置身在風波之中,這枚棋子的犧牲便有了意義。”

  海公公若有所思。

  所以……太子的態度,是什么樣的呢?

  似乎是看穿了海公公的心思。

  “我希望他能活著回來,而不是有某些人,帶著零零碎碎的幾句話,還有一具尸體來見我。”太子緩緩道:“我想要看到活人,所以……我當然不希望他死。”

  彎腰隨從的老宦官,神情稍稍柔和了一些,對于“寧奕”,他一直有著很好的印象。

  很慶幸,殿下的態度是柔和的。

  但李白蛟頓了頓,木然道:“但在我得到答案之后……他的死活,就沒那么重要了。”

  海公公的面容一滯,緊接著就被他掩飾過去,他現在慶幸的是自己跟在太子的身后,而不是面對面對視,他的眼神里有些恍惚的神采。

  他連忙轉移話題道:“殿下要出去逛逛嗎?”

  太子意味深長停住腳步,回頭看了一眼海公公。

  “許久沒有出去了。”

  他平靜道:“紅露躲在蓮花樓不肯見我,她在與我賭氣……這段日子實在太忙,已經很久沒有去看她了。”

  海公公不懂這話是什么意思。

  很小的時候,紅露陪著太子長大,這位性格率真耿直的小姑娘,從來就不會遮掩什么,太子做出人生的決定之后,失去了很多,唯獨得到了那座酒樓和茶舍……之后紅露就住在“蓮花樓”,再也沒有出去過。

  在她人生的“大部分”時間里,蓮花樓對她而言,是家一樣的東西。

  而太子,則是家人。

  唯一的家人。

  直到太子的地位變了,所戴的面具也變了,紅露拒絕搬回皇宮……意味也很明確。

  太子輕聲喃喃道:“氣也該消了?”

  蓮花樓里的那個女子,借生病為緣由,一方面是因為身份地位的原因,她若是搬進皇宮,定然會有許多雜言碎語,另外一方面……或許是因為自己這些年來的隱瞞,或者說欺騙。

  太子一直戴著面具。

  登上最高位的時候,他撕下了面具,有人會驚嘆,有人會憤怒,有人會折服……

  有人會傷心。

  只不過這些都不重要。

  當他忙完一切,該懲罰之人一個也不會漏掉,而自己在乎的人……也會得到回報。

  太子笑了笑,心情很好。

  北境那個棘手的矛盾……終于被自己找到了一個突破口,手頭的其他事情,終于可以短暫的放下。

  雖然付出了一些代價,但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站在陽光浩蕩之中,看著屋檐下的鳥雀輕鳴,聲音歡快,溫暖的光芒拂在肩頭。

  自己孤獨么?

  太子坐上馬車,道:“去蓮花樓。”

  他閉上雙眼,輕輕聽著車簾外的聲音,去蓮花樓很快,很近,一路上他想象著自己與紅露見面的畫面……紅露的性格不算太好,一定會生氣,但只要自己把這些時候發生的事情,自己曾經的想法,一一告知。

  她一定會消氣的。

  傻女人最容易哄了。

  想到這里,太子忍俊不禁,唇角上翹。

  直到他下了馬車,來到了“蓮花樓”前,他看到了一些來來往往神情肅然的陌生人,這里圍著好些陌生的面孔……他已經很久沒有到蓮花樓了,這些人是紅露后面招來的嗎?

  太子有些惘然。

  而酒樓外的人,看到從馬車下來的身影,他們先是一怔,接著蓮花樓外,便響起了此起彼伏的跪拜聲音。

  太子看到了宮內的“御醫”,看到了修行“圣愈術”的西嶺道者,還有東土的苦修者。

  他的心頭忽然咯噔一聲。

  他一言不發,神情難看至極,快步邁入蓮花樓內,推開攔路之人,被退的人憤怒回身,接著把所有的臟活咽回肚里,驚駭地跪伏下去。

  樓梯閣間滿是哐哐的叩拜聲音,除此以外一片死寂,人潮避讓,太子的速度越來越快,他的神情越來越焦躁,直至最后抵達了樓閣與人潮的盡頭。

  世界安靜。

  等他推開屋門。

  一片陽光照耀在床榻之上。

  面色枯槁的紅發女子,閉著雙眼,躺在陽光之中,看起來很美,像是一朵花。

  但已經凋零。

  有人在說話,語氣沉痛,細致的說了一遍紅露的病情,這些噩耗,如今對太子而言,已經是無關輕重的東西。

  李白蛟嘴唇干枯,向后靠去,靠在墻上,但后背已沒了知覺。

  整個人一片麻木。

  他注視著眼前這片陽光,一點一點從紅露臉上挪移,從蓮花閣的窗口向西移開。

  他不敢向前,不敢開口,不敢說一個字。

  閉上雙眼,向下跌坐。

  他緩慢坐在蓮花樓的空地上。

  一點也不像是坐上“皇座”的掌權者。

  像是跌落深淵,一無所有的失敗者。

  巨大的孤獨感將他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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