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奕馭劍離開蜀山的一周之后。
中州地界,距離天都不遠處,有一座內置山水瀑布的小城。
陽平城。
白日,大街小巷,人流攢動,叫賣聲音絡繹不絕。
一位面容陰柔,身材不算高大,有些偏瘦的黑衫年輕人,擠在人群中。
年輕人的臉色有些蒼白,嘴唇紅潤,神情陰沉,看起來像是一個怏怏不樂的富家子弟。
“寧奕”在途徑漓江的時候,遇見了幾個有意思的面皮販子,聽說大隋地界很多行走江湖的“老人”,都懂得韜光養晦,身邊帶著幾張面皮,出入之時換一副嶄新容貌,免得被熟人認出來,惹上不該惹的麻煩。
知道自己在中州“臭名昭著”的寧奕,花了一些銀兩和口舌,買了三張頗有意思,質量還算上乘的面皮。
一老二少。
自己現在佩戴的這張,神情平靜的時候,看起來就是一片陰沉,赫然一副不好惹的模樣,像是某個江南王府養尊處優的世子王爺。
兜里還有一張是與這張風格截然不同,一看就面色和善,氣質儒雅的年輕書生。
最后那張,所謂的“老”面皮也不算多老,與那位羌山的神仙居大客卿姜玉虛,氣質有七分相似,翩翩出塵,戴上之后是一個中年文士。
這三張面皮,也就是在大隋城池里行走的時候戴上一戴,遇上境界不如自己的,倒是可以故弄玄虛,但若是遇上境界高深的,若是感知力極強的,一眼就可以看穿。
寧奕拐入一個小巷,再走出來時,已不是之前的那副“王府王爺”面具,依舊是那襲黑袍,但像是瘦削的中年文士,修行中人,年齡四十有余,眼神倒是年輕銳利。
在送柳十一離開中州的時候,他曾經在陽平城落腳,對此城的地形全貌還算是熟悉。
片刻之后,寧奕來到那座瀑布面前。
當初封了君的那座山水瀑布,如今方圓一里,盡數是重兵把守,寧奕看到了諸多身披金甲的執法司衛士巡邏。
隔著一段距離,寧奕拉了拉路人的衣角,和善問道:“這位道友,請問此城發生何事,為何瀑布封了?”
那路人看到中年文士的模樣,以為是周遭道觀出來游歷的道士,沒有隱瞞,一五一十把陽平城的事情說了出來:“這位道長,瀑布封了一段時間了,城主府貼了告示,說是不準踏入一里之內,執法司的金甲衛,從瀑布里搬出了幾十具枯骨,您是沒有看見,這些枯骨也不知存了多久,搬出來的時候都發干發臭了……據說瀑布里藏了一位食人心肺的大魔頭,躲在這里十年多,那些誤入陽平瀑布的可憐人啊,都死在里面了。”
寧奕聞言之后,神情不變,抬起頭來。
他默默伸出一縷神念,試圖越過敕令,看一看那座瀑布如今的情況。
只可惜神念碰壁。
這里有大人物來過,至少是命星境界,甚至更高。
“此事引起了不小的轟動,一段時間人心惶惶,墨守大人親自前來,說是魔頭已經伏誅,這才平定人心。”
寧奕瞇起雙眼,輕聲道:“天都執法司的大司首墨守……親自前來?”
那人點了點頭,神情古怪道:“好像還有一位北境將軍府的大人?”
寧奕聞言之后,沒有過多試探,笑著道了一聲謝,立即轉身離開。
此事……竟然還牽連到了北境將軍府?
寧奕知道瀑布里鎖著的乃是“君”,那么很有可能,北境的沉淵君握有君命牌,目前也知道了“君”的死訊。
十年前,君被執法司大司首“墨守”出手,鎮壓在此。
墨守無法殺死君,只能將其困在這里。
這座山水瀑布,如今多了好幾層封印禁制,尤其限制神念入內,應該就是再調查此事。
那位執法司大司首,據說在天都執掌律法,實力極其強勁。
他無法殺死“柔”,不僅僅是因為柔身為北境大將軍府的三君……
更大的原因,是柔體內藏著那個不死不滅的“影子”。
墨守一定對于“影子”的存在十分好奇。
執劍者斬殺不可斬殺之靈,“影子”就是所謂的不可斬殺之靈。
自己當時境界太低,無法抵抗,那道影子最終被丫頭眉心劍藏里的“裴旻大人”,以細雪劍氣斬殺。
準確的說,是“白骨平原”的劍氣。
寧奕本以為,自己身為執劍者,背負劍骨,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所以那柄加持了神性的“細雪”,只有自己能夠驅動和揮砍。
現在看來,好像不是這樣。
“裴旻大人”接過自己“細雪”的時候,一氣呵成,顯然并不吃力。
這件事后,寧奕就隱約覺得,不只是裴旻大人……其他心胸赤誠的劍修,若是需要“借劍”,“劍骨”還是有可能會認可的。
上一任執劍者就曾借給年輕葉長風一縷“劍氣”。
但就算如此,能揮動劍骨的,仍然是鳳毛麟角。
寧奕離開山水瀑布,向著陽平城外走去,神情復雜。
心思不太平。
那卷觀想畫卷,他在老祖宗的幫助下,找到了傳承入口……但是進度就此卡住,趕路的時候,寧奕試探過多次,然后總算是得出了一個可靠的結論:并非是畫卷或者自己有問題,而是自己身上的“神性”條件,還不夠徹底開啟傳承。
展開畫卷,喚出那座橋梁的剎那,需要大量的神性。
寧奕神池內的獅心王結晶,僅僅在第一次給了“面子”,此后就懶洋洋躺在池底不動,于是導致傳承只開啟了一個開頭。
神性不夠……
對于這個問題,寧奕腦海中隱約有一個“可行”的念頭。
他一路東行,便是要趕往中州皇城。
天都皇城外十五里。
城郊,坐落諸多古城,已是黃昏,殘陽如血,薄暮籠罩。
馬蹄聲音如雷。
兩位白衫年輕人騎在白馬背上,身子俯得極低,從一座破敗古城之中掠出,勢如破竹,一條直線,掠入城郊老林。
一前一后,盡穿敞襟道袍,內里白衫,這兩位年輕人天庭有紫色雷光不斷閃逝,身上服飾,道法修行,還有掩蓋不住的氣息,都極為顯眼。
“道宗弟子”的身份呼之欲出。
為首弟子面容如怒目金剛,朗聲道。
“大隋律法,道宗敕令!韋青蝠,你煉制招魂幡,屠戮百人,此等罪行,萬劫不復……就算再逃千里,也逃不過一死!”
聲音落下,這位弟子抬起一指,在額頭抹過。
噼里啪啦的雷霆大作。
聲音如金剛降世,轟隆隆掀起一線音潮。
“還不伏誅?!”
兩人面前,有一縷青光,夾雜著淺淡血色,速度極快,顯然就是道宗子弟口中應當“萬劫不復”的“韋青蝠”。
道宗弟子抬手之間,雷霆掠出,砸在青光之上。
道宗秘術“掌心雷”,專門克制陰戾鬼修!
果然,韋青蝠長嘯一聲,咳出一大口鮮血,身上雷光密集彈躍,身形一頓,轉過身子,雙眸猩紅死死盯著兩個追趕自己三天的道宗弟子。
為首的道宗修行者冷笑一聲,掌心重新匯聚風雷。
眼角瞥見那道雷光,這尊魔頭便重新跺腳,下一剎那,青光便化為一片血紅——
東境鬼修的亡命術法。
只見其身形呼嘯如雷,化作一道拔地而起的血色長虹,向著老林深處疾射而出,一路上,將所有攔路物事,數十個間距極短、兩人合抱粗的老樹,一片片密集挺拔的翠竹,都撞得破碎迸濺。
攥著“雷光”的道宗修行者,名叫石七,他神情陰沉,眉心還帶著一抹疲憊。
連續不斷追了三日了,每次都是這般,自己的雷霆打在這只老蝙蝠身上,看起來皮開肉綻,一片凄慘,但奈何對方皮糙肉厚,不斷施展“血遁”,總是能拉開距離。
那頭蝙蝠的血,應該也快要用完了……
他深吸一口氣,腳尖在馬背上輕輕一踩,重重點在朝著自己面門疾射而來的勁竹上,借著反震力掠出,不斷如此折躍,身形與地面幾乎平行,追向那片老林之中。
夜幕降臨,古城老林里,籠罩了一層淡淡霧氣。
追到老林深處的兩位道宗弟子,停下身子,踩在兩株古木的枝干上,皺起眉頭。
遠方的那道青光不再逃遁。
石七看著顯露身形之后,渾身上下盡是一片血紅的韋青蝠,微笑道:“看來你是跑不動了。”
停在老樹粗壯枯枝上的韋姓鬼修,身上披著一片殘洞的青色披風,神情白得像是一張白紙。
他本是南疆十萬大山走出來的鬼修,在東境飽受打壓,為了破境,違了大隋律令,在中州地界開了殺戒……因此招惹了道宗修士的追殺。
韋青蝠神情漠然。
他木然看著那兩位修行境界大約在七境上下的道宗年輕人。
境界與自己相差不遠,有些棘手。
不過……聽那人剛剛說的話,道宗提供給他們的情報并不符實。
他煉制招魂幡,此事是真,但“屠戮百人”,此事卻是有所出入。
不修行南疆鬼修之術,哪里知道魔道難行?殺百人,只不過是最后一步的祭旗罷了。
他一路上忌憚道宗正術的風雷襲擊,想要遁逃,但這兩個小子窮追不舍。
此地空無一人。
正好……
倒吊在老樹上的青色男人,緩緩向下垂落,雙腳抓住枯干,整個人像是一具斂神屏氣的干尸蝙蝠。
“在這里,送你們上路。”
韋青蝠瞇起雙眼,此時此地,他殺了兩位道宗修行者,無人會知曉。
他木然掃了一眼四周,確保無人,但緊接著,他皺起眉頭,嗅了嗅鼻子,一股濃郁的人肉味。
倒吊在樹頭的“老蝙蝠”,目光緩慢下移,看到了一顆束著發簪的腦袋,與自己頭頂對著頭頂。
一人在樹上。
一人在樹下。
樹下人緩慢抬起頭來,映入韋青蝠眼簾的,是一張儒雅而溫和的笑臉。
那人只問了四個字。
“東境,鬼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