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月高懸。
穿林打葉聲音颯颯而過——
帳營的火光搖曳,有人急匆匆掀開布簾,入營之后頭也不敢抬。
“巫九大人,紅奴逃了。”
帳營的內部,擺著一張慘白的桌案,桌案的那端坐著一個極其魁梧的“壯漢”,額頭生出兩根彎曲犄角,手臂粗壯如牛,青筋畢露,披著巨大獸皮織制的大氅,若不看身形,身上透露的蠻荒氣息,與鎮守北境長城的“沉淵君”,極為相似。
蠻荒之人。
那張慘白“玉案”,由白骨拼湊,打磨,此刻桌上躺著一個身材年齡俱是上佳的年輕女子,鳳眸微合,面色潮紅,身上的衣袍還算完好,但如果入營者再晚上片刻……就說不好了。
聽到“紅奴”兩個字,巫九皺起眉頭,緩慢起身。
那單膝跪在地上的入營者,抬起手掌,掌心一枚碎裂的翎羽緩慢升起,倒映出“黑鷹”臨死之前的畫面,一道熾熱的紅影閃逝而過,幾乎是剎那之間,整個世界都炸裂開來。
這段生前的影響,幾乎沒有有用的訊息。
“這妖氣……是朱雀域的強者。”
雖然只有一個瞬間,但巫九仍然捕捉到了這段影像中的重點。
他緩慢走出營帳,篝火旁邊,是蹲在一起的人族女子,數量大約在二三十個左右,面容凄苦,大部分年輕貌美,但額首都烙著赤紅的奴印。
“這些女人,是北妖域上等的‘貨色’,朱雀域新晉的赤吾妖君,洞府初辟,放出話來,正好需要上乘資質的人類女子做爐鼎。”巫九握住那片翎羽,平靜道:“或許他們認為,我應該老老實實把這些女子都獻到赤吾妖君的洞府內……”
在偌大妖族天下,勢力交錯,在北妖域想要有說話的資格和底氣,若背后無人,至少也要是千年修為這種大妖。
巫九的修行境界快了……只差一步,但畢竟仍然不足千年。
千年境界,也就相當于人族修行者里的“命星”,一千年對應一顆命星星辰。
三千年后,突破大劫,成就妖君之境。
大隋天下四萬里,看起來足夠浩袤,但跟妖族天下比起來,就顯得有些不夠看。
妖族天下的版圖更加寬闊,東南西北四大妖域,因為血脈傳承的各種緣故,內里還分為諸多派系。
星君修行者,在大隋天下,至少是圣山的客卿,行走天下,被四境任何一方勢力都奉為座上貴賓的大人物。
赤吾妖君,的確是有資格在朱雀域放出話來,挑選最優秀的人族女子爐鼎。
巫九的神情變得漠然起來,他冷冷道:“但可惜的是,赤吾妖君,和灞都的那位比起來……差的太多。”
巫九身旁的那位隨從,身子一震。
灞都?
他跟在巫九身旁做事,烙刻“巫”字的白骨旗在朱雀域也有不小的名聲,篆養人類女子,販賣給大人物當寵物,爐鼎。
每次行事,基本上都會有一些風聲,要送給北妖域的哪位大人物,哪位小王爺,然而這一批貨物的“品質”如此之高,卻無人知道要送到哪里……竟然是灞都?
“灞都的姜麟大人破開千年門檻,各方祝賀,灞都的某位大人物特意從我這里要來了這些女子。”巫九瞥了一眼侍從,道:“跟那位灞都老人的弟子比起來,赤吾妖君又算是什么東西?”
侍從低下頭來,眼神里一陣惶恐。
灞都的那位老人,是整個妖族天下屈指可數的真正“大人物”。
活的年歲之久,已經難以追溯清楚,灞都城內收下的弟子,如今也多是大修行者,妖君就有好幾位……而姜麟,如今正是老人最小的那個弟子。
灞都城的小師弟。
身上流淌著純正的麒麟皇血。
這些女子,要被送往灞都城!
巫九自然不懼怕朱雀域的“赤吾妖君”攔截,他甚至等著朱雀域的修行者找上門來……只要他把背后的靠山亮出來,那么赤吾妖君,也只有賠禮道歉,就此低頭。
巫九淡然道:
“她的身上被我種下了妖血……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他身旁的這批貨物,姿色都是上乘,其中“品相”最好的,就是那一頭紅發的女子。
那女子的身上,帶著一股妖族最喜歡的芬芳氣息,有些妖修美其名曰“大道韻味”,若是拿去當爐鼎,那么便是最上等的玩物。
巫九花了極大的代價,在北妖域集齊了這批人類女子……如今臨近交貨,這里距離灞都也不算遠,南下十日左右便到了,那女子掙脫籠牢,他派出五只鷹隼追擊,本意是讓她跑得遠一些,折磨地狠厲一些,再將其帶回來,徹底斷了她的念想。
但沒有想到……竟然是被朱雀域的修行者劫了。
巫九取出一枚玉牌,妖氣串聯之后,那一端浮現出了模糊的影像。
他猶豫一二,還是道:“古王爺,出現了一些意外……”
“古王爺”皺起眉頭。
巫九看著這位灞都城的大人物,要論修行境界,這位向自己訂貨的“古王爺”,絲毫不輸赤吾妖君,要論地位,更是高出一截。
一五一十,全都說完。
“應當是朱雀域的修行者,我在影像中看到了朱雀族的妖修出手,境界接近十境。”巫九把那抹模糊的影像拎了出來,以神念傳遞而出,恭恭敬敬道:“麻煩王爺找一下朱雀域的赤吾妖君,把此事說清楚。那女子身上有我種下的妖血,踏入方圓一里,我便可感應到。”
古王爺點了點頭,他冷冷道:“此事我會與赤吾說清楚。”
灞都的貨,四大妖域誰人敢截?
他送給小師弟的禮物,若是赤吾妖君愿意交還,那便算了,臨近喜慶日子,不必多生是非,若是朱雀域不愿,那么便容不得他不客氣了。
怔了好一會。
寧奕才確認了一個不得不承認的現實。
這里的確不是大隋。
頭頂的那輪月亮……大的有些離譜,妖族天下不是被大隋壓在海底,都說妖族抬頭,天上月不是天上月,隔著一層倒懸海面,穹頂湛藍一碧如洗,都只不過是那層海水的倒影。
然而讓寧奕感到匪夷所思的是……妖修的修行之路與大隋修行者截然不同,這里的星輝豐盈到了“暴殄天物”的地步,幾乎無人汲取星輝。
寧奕按捺住了以“山字卷”鯨吞牛飲的沖動。
寧奕這才注意到,自己救下來的女子,蓄著一頭紅發,先前籠罩在黑袍內,此刻她扯下黑袍多余的部分,蜷縮起來。
他輕輕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并沒有回答寧奕。
寧奕嘆了口氣。
他回頭看了看身后,四散的黑鷹軀干,還有淡淡的血腥氣息,以及焦糊味道。
他伸出一只手,輕輕按下隨時可能搖身變換姿態的“紅雀”,然后靠近了那黑袍女子,微微蹲身,在一聲驚呼之中,將其抗在肩頭,開始奔跑。
這里一切情況不明,紅雀最好不要施展真身。
以免招惹禍事。
剛剛殺完人,雖說在大隋,火燒尸體,已經算是“毀尸滅跡”,但這里畢竟是妖族天下,誰也不知道那些蠻荒妖修,有著什么樣的手段……或許靠著狗鼻子,真能覺察出一絲異常來。
寧奕索性一口氣跑出了數十里地。
他找到了一座小山頭,彈指之間破開山石,山腹內自成空間,腰囊里還留著丫頭的贈符……而且數量相當龐大,這是不幸中的萬幸。
鉆入山腹,寧奕就把那年輕女子放下,他動作既不輕柔也不粗暴,救下這個人,只是自己的一時好心。
他可不是什么濫好人。
寧奕取出一塊“太平符”鎮守在山腹之中,然后點起篝火。
“已經遠離剛剛的地方了……你大可不必擔心,你背后的那個‘人’,會追過來。”
寧奕頗有玩味色彩的重讀了“人”這個字。
“再問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寧奕挑了挑眉。
仍然沒有回應。
那個紅發女子,神情惘然,她看著寧奕,面容焦急而又無助,想要開口,似乎又在糾結。
不是啞巴。
先前說過話了。
應當是不知道該說什么。
寧奕深深看了一眼這個女人,他本來是想了解一下妖族天下的情況,至少把北妖域的局勢摸索清楚,現在看來,這女子并不能幫到自己。
于是他在篝火堆旁找了個空曠的地方,靠著石壁坐下:
“你自由了。天亮之后我就會走,你好自為之吧。”
短暫的沉默之后。
披著黑袍的紅發女子,一只手用力敲打著石壁,發出鈍擊聲音。
她指了指自己的眉心,神情抑揚頓挫,以唇語道:
“這里有他的術,我不敢說話。”
寧奕留意到,她的額心,有著淡淡的紅色痕跡,與裴煩丫頭的“劍藏”有些類似,但隱約跳動間,并沒有仙氣,反而是充斥著陰暗混亂的負面情緒。
劍行侯府的時候,他讀過不少古籍。
大隋天下,會篆養妖族,當坐騎,當戰寵……
妖族天下,同樣會篆養人類,在兩座天下之中,仇恨是一種很微妙的東西,妖族有意控制著自己麾下奴隸的繁衍,人族同樣如此,在戰爭之中未能發泄的情緒……便宣泄到了生錯天下的“生靈”身上。
像紅雀這樣,能遇到“周游”這種主人的,在大隋天下,本就是少數中的少數。
更多的妖獸,會被種上奴印。
這就是平妖司存在的意義。
而此刻,這女子的額頭之處,應該就是一枚奴印。
她是一個奴隸。
(今晚就只有一章,第二章在明天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