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人現在在哪里?”
太宗根本就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他抬起一腳,猛地踩下。
承龍殿的殿柱破碎,皇帝的腳底,地面凹陷,一日從他背后緩慢浮現而出。
徐清客的眼前一片熾熱。
熾烈的光芒四散射開,但并沒有射入他面前的三尺范圍。
道宗和靈山的兩位“涅槃修行者”各自伸出一只手,擋在他的面前。
大日的光華極為刺目,不斷溢散,皇帝像是站在云端之上的神靈,背負著日月星辰,巍巍在上,不可直視。
而白發謀士直視著這輪太陽。
他的眸光仍然平靜,沒有溫度……
聲音還在繼續。
“如你所見,第三種長生術的修行者,都是驚才絕艷的人物。”
“轉世之后的魂魄極為脆弱,與生前的通天境界不能相比……所以第三種長生術,需要一個引路人。”
徐清客的身旁,靈山大知崤山居士,還有教宗陳懿,兩個人額首的道火燃燒愈發旺盛,這兩個人眼里的歲月感越來越重。
像是一種蛻變。
褪去了舊的殼。
獲得了新生。
陳懿和崤山居士,都是“長生術”的修行者,棲身在他們身軀里的那個客人,與捻火和坐忘的大能不同,“前世”的記憶確確實實的存在,而且當他們需要的時候……這股力量便會釋放出來。
陳懿三次入天都。
沒有一次,被發現這個身份。
甚至無人起疑。
因為這本就是極少數人才知道的秘密。
皇帝盯著湛藍色道袍的少年,眼神有些悲哀,他的身旁本來也有一個修行“第三種長生術”的人。那個女子陪自己走過了“很長”一段的年少歲月,留下的印象太過深刻,以至于他即便登上真龍皇座也無法忘卻。此后的數百年里,修行之余,所做的的最多的事情,就是懷念和追憶。
在紅山高原上,九靈元圣曾經問自己。
還記得當初的誓言否。
皇帝的回答是記得。
對那個女子的誓言……他全都記得,一個字也不拉。
可她是“泉客”,是妖族倒懸海的海上皇族。
他根本就不相信有“轉世”這種東西。
皇帝努力盯著陳懿,想要從這個少年的臉上,看出一些能夠證明自己沒有錯的東西……第三種長生術,何等的荒謬,可笑……如果真的有第三種長生術,如果真的有“轉世”,那么他豈不是從一開始,就錯了……
他閉上雙眼,氣息有些不太穩定。
六百年來的修行,他的道心猶如琉璃一般,純凈無垢。
即便是天塌了,地崩了,他也不會有絲毫動搖……而如今,因為徐清客的幾句話,他的道心竟然出現了那么一瞬的搖晃。
徐清客看到了這一幕,他敏銳地捕捉到了皇帝氣機的起伏。
白發謀士的唇角微微上翹。
這正是他的意圖所在……
如何殺死一個圣人。
當出現了徐藏這樣不講道理的狠人,刺了圣人一劍,讓對方留下了鮮血……他要做的,就是順著鮮血流出的傷口,一點一點,把傷勢扒開。
讓這道傷變大。
讓切膚之痛,變成道心開裂。
由體魄,到神魂。
現在……還不夠。
徐清客繼續說道:“西掠之后,大隋鐵騎班師回朝,并沒有停歇多久,立即東征……東土的佛寺被推倒傾塌,東境大澤留下來的那些破敗廟宇,其實并非是鬼修所為,而是當年隨你一起東征的鐵騎推垮。”
“如對抗三清閣那般,你擊垮了東土……”
皇帝的呼吸聲音變得沉重,他看著那一襲白袍,冷冷道:“這也是某個修行第三種長生術的‘天才’?”
徐清客搖了搖頭。
“崤山……是我故鄉的一座山。”
徐清客笑了笑,道:“第三種長生術不好修行,除了道宗太乙和陳摶,還沒有第三個人修行成功……我很小的時候,在那座山上修行,采茶。”
太宗皺起眉頭。
他看不透徐清客。
這個白發謀士所說的每一句話,都讓他覺得摸索不清。
而坐在皇殿上的徐清焰,眼神則是有些惘然……她竟然有些聽不懂,自己的哥哥,到底在說什么……
很小的時候,在崤山修行,采茶……
他們兄妹二人,從小就生活在窮鄉僻壤的市井之中,幾乎沒見過山……更不用說采茶。
徐清客的袖袍里,那根散發著淡淡金光的竹簡,藏在算盤之中,光芒逐漸溢散,從內溢滿了兩袖,他的眼神帶著一些追憶,繼續輕聲道:
“萬物有靈,所以我認識了許多有趣的‘東西’,崤山上的生靈,一花一草,一鳥一木……”
他微笑道:“直到我有一天走出了那里,來到這世上,才知道他們原來叫‘妖’,未啟靈智之前,無人會把他們視作敵人,啟了靈智……平妖司便會獵殺這些‘妖靈’。”
崤山居士的額首,不僅僅淡淡的道火燃燒。
還有著一根草葉搖晃,幻化成虛影。
“我告訴崤山上的一株霜草,萬物有靈,若是有心,草木亦可成圣。”
徐清客低垂眉眼,笑道:“我替他啟了靈,把第三種長生術傳授給他……無論他修行成或者不成……這都是他的造化。”
說到這里,已經不需要再說下去。
這簡直是一個荒唐的故事。
太宗沒有耐心繼續聽下去,他看著白袍男人,聲音沙啞道:“草木開靈,你可知,你今日來承龍殿,罪罰會降到整個靈山的頭上。”
崤山居士看著皇帝,搖了搖頭,坦然笑道:
“天下苦您久矣。”
一株霜草啟靈,修行長生之術,成就涅槃之身……
這一切過了多久?
這個白發謀士才活了多久?
“在我小的時候,崤山上生長著諸多生靈,花草鳥獸,欣欣向榮,一片豐茂,一別多年……不知道那里現在如何。”徐清客挑了挑眉,道:“我那里,不僅僅有崤山,還有許多其他的山……”
這個白發謀士,說到這里,竟然開始緩慢報著山名。
“赤虹山……靈墟山……落霞山……一霖山……”
這些山名,太宗皇帝一個也沒有聽過。
皇帝完全不知道徐清客想要說什么。
他冷冷盯著那個唇角愈發上揚的白發謀士。
連續說了十來座山頭,徐清客終于頓了頓,他笑道:“你肯定沒有聽過,畢竟你東征西伐,偏偏忽略了一個地方……”
皇帝怔了怔。
徐清客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皇帝背后的南方。
“我的家鄉,有十萬大山!”
徐清客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毫不掩蓋的殺氣。
此刻他的笑容不再溫和。
“你……猜猜我是誰?”
這個白發飛揚的瘦削男人,緩慢舉起自己手中的算盤,手臂抬起,玉珠一顆一顆墜落,大珠小珠落玉盤砸在殿上,化為裊裊黑白墨氣,圍繞著衣袍飛掠。
他的手中,只剩下一根金燦的竹簡。
寧奕體內的“白骨平原”,不斷震顫。
他靠在殿柱上,嘴唇干枯,目光匯聚在徐清客的手上……那根金燦的竹簡,與白骨平原產生了共鳴。
更重要的是,與山字卷產生了共鳴。
這是八卷天書其中的一卷。
當徐清客口中的“十萬大山”落地之時,整座大殿,無數金光匯聚而來,絲絲縷縷的金線,帶著因果般的命運之力,將方圓十丈盡數包裹。
這是他點落蓮花閣紫蓮花的力量。
因果、命運,這是與生死并行的大道……這卷天書的力量在徐清客的手上演化到了極致。
與寧奕的山字卷不同,徐清客握著竹簡,神情平靜而又從容。
這是執劍者古卷當中,執掌因果、牽扯命運的“命”字卷。
握住命字卷,白發謀士整個人的氣勢變得磅礴起來,一個人便像是一整座城池,無數絲線圍繞著他旋轉,天都城在他的腳底,都化為一座棋盤,每個人的命運都被命字卷牽扯入內。
一枚又一枚的棋子,在他的身旁旋轉,落位。
這是一場浩蕩的殺局。
他從未掩蓋過自己對皇帝的殺意……但是與徐藏不同。
沒有人知道他還活著。
沒有人相信他還活著。
他早就已經死了,大隋的碑文里記載了他的死法……
肌膚如刻黑縷,不可逆轉。
死于……死氣侵蝕。
寧奕看著那個氣勢煊赫的白發謀士,他想到了自己在長陵時候就覺察異樣的一點……大隋曾經有一個極其驚艷的人物。
與西蜀陸圣,北海泉客,中州太子齊名的那個人。
那個人死得太過古怪,太過蹊蹺,但沒有人提出質疑……因為見證他死亡的,不是別人,正是當今的陛下。
年輕時候的陛下,還未登上皇座,在那一日,注視著被譽為“活神仙”的南疆驚艷鬼修,死在死氣的侵蝕之中。
此刻的承龍殿,死氣猶存。
只不過入了白發謀士周身三尺,便蕩散成燼,寸縷不沾。
徐清焰怔怔看著自己的哥哥。
握住竹簡的徐清客,心境平和,滴水不驚。
那個古老的靈魂,與年輕的男人一起,透過這具皮囊,與自己的“妹妹”對視,眼里盡是溫柔。
大劫未死,一縷魂魄寄生在這枚竹簡上,數百年來飽受孤獨,直到被一個叫做“徐清客”的孩子撿到。
從那天起,徐清客就不再只是徐清客。
他的身上多了一位死前聲名滔天的“鬼才”。
若不死,此身為清客,清白澄澈,人世諸多瑣事,轉瞬走馬而過。
不沾染世間愛恨苦悲。
亦不沾染此間喜怒哀樂。
余青水。
徐清客。
白發謀士平靜看著太宗皇帝,道:“你差一點就殺死我了。”
“真的,只差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