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拔罪”不再用力攪動自己的血肉,臉頰旁邊均勻的呼吸聲音逐漸消弭。她低下頭來……那個白發道士的力氣一點一點退散,于是她把周游一點一點從自己懷中推了出來。
“拔罪”啷當落地。
周游的道袍,寸寸破碎,整個身子,都化為了飛灰。
與自己爭了這么多年的那個道士……終于還是死了。
扶搖的心里,不知是釋然,還是失落,她之所以能站在今天的位置,一路上除了自己的修行,還有對手的砥礪。
如果她從年少出山的那一刻起,就橫掃無敵……沒有遇到周游,也沒有遇到徐藏,那么她能成為如此年輕的星君嗎?
扶搖閉上了雙眼。
她沉沉吐出一口氣來,人生的數十年里……她從來沒有哪一天,像今日這般疲憊過。
白色的珞珈袍,隨風飛搖。
女子的兩袖,在星輝和神性的燃燒之下,化為了寸寸灰燼,露出了兩條雪白如蓮的手臂,做了一個抬手虛握的動作之后,緩慢垂落,最終垂放在身體兩側。
扶搖抬起頭來。
一朵又一朵的道火,燃燒成蓮花,倒映在她的眼眸里。
蓮花道場,漫天的火焰,越燒越小。
像是風絮一般。
白發成灰,灰飛煙滅。
這一戰給自己帶來了諸多裨益……隱約之間,她似乎看見了所謂的禁忌領域,還有涅槃一線的光景。
她只需要回去之后閉關修行,那么便可以摸到“涅槃”境界的門檻。
至于何時能夠成為真正的“涅槃”,這需要天時地利人和。
這已是極逆天的修行速度了。
扶搖無心去想其他,這一戰的細節,所得,收獲,此刻都被她拋在腦后。
這位新歷任珞珈山主的白袍女子,目光掃過蓮花道臺的所有人,道宗的坐席上,所有人的神情一片凝重,有些人的眼神里還帶著一絲惘然……他們看著道場上飛舞的白發,火焰,灰燼。
紫霄宮的周游,就這么焚化燃盡了?
這算是什么?
蘇牧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件事情的開頭如此的突兀,而結局又是如此的荒謬。
陳懿一只手輕輕搭在蘇牧的肩頭,示意太清閣的掌事者,此刻千萬要冷靜下來……道宗的麻袍道者是不講感情的“戒律者”,如果此刻道宗表現出明確的敵意,哪怕只有絲毫,麻袍道者便會行動起來,屆時,道宗會與珞珈山引起巨大的矛盾,沖突。
陳懿只是啟聲說了一句話。
“這是周游的選擇。”
“可是……”
蘇牧眼神里帶著焦急,連忙開口。
話音未落。
陳懿便淡淡道:“坐回去。”
少年教宗的語氣不容反抗,說話之間,他掌心輕輕下壓。
蘇牧屁股抬起一線,重新坐了回去,這位太清閣的掌事人,修為已至命星,竟然就這么被陳懿一只手掌重新壓得坐了回去。
此刻眼神黯然,雙手攥攏成拳,擱在膝蓋之上,如坐針氈。
紫霄宮宮主戰死在珞珈山。
西嶺那邊怎么交代?
陳懿平靜道:“一切有我。”
扶搖知道“殺死周游”這件事情,這四個字,意味著何等的風波。
如今的場上,已是一片死寂。
所以她的目光,放在了道宗最前方。
陳懿按住了蘇牧,也按住了整個道宗。
這是一個比她預想中要好很多的結果……沒有爆發沖突,那么接下來的事情,會好處理很多。
現在的她,只需要把流程走完。
那么這些事情就該結束了。
她已經太累了,蓮臺山來了太多的權貴,整個天都的目光都放在她的身上……扶搖閉起雙眼,大朝會的啟幕,一般會邀請場上地位最高的那個人。
珞珈山主,與大隋皇族,一同昭告天下……大朝啟幕!
她睜開雙眼,聲音沙啞道:“三殿下。”
坐在蓮花道臺最前方的白袍年輕男人,原本一直閉目養神,此刻終于緩緩睜開雙眼,李白麟站起身子,一只手拉扯了自己的衣袍,輕輕道:“山主辛苦了……”
三皇子抬起頭來,他看著蓮臺山上空懸浮的無數通天珠。
他清楚的知道,現在發生的一切,有數千雙數萬雙眼睛盯著在看。
不僅僅是珞珈山在看。
也不僅僅是天都在看。
有多少人在看,不是那么重要。
對他而言,真正在看的,只不過是宮里的那一雙眼睛。
李白麟緩慢登上蓮花道臺,他裹著一身白袍,秋末蕭瑟寒意,西境三皇子的神情有些病態的蒼白,但時至如今……已經沒有人相信,他是一個羸弱無力的庶出皇子。
在東西兩境的角力之下,原本逆風落入下乘的西境,逐漸發力,而后一點一點壓制住東境。
二皇子李白鯨離開天都之后,整座皇城,幾乎就是他李白麟的一言堂,執法司和情報司兩大司署握入手中,大量的血液交替,東境栽培多年的心血被替換,皇城在短短的數個日夜之間就迎來了一場大洗牌……諸多勢力犬牙交錯,利益合縱連橫,但李白麟拔起的速度之快,力度之大,匪夷所思。
這位三皇子的“才能”,讓整個天都的明眼人都刮目相看。
當初陛下讓三位皇子,各自挑選一位老師……太子選擇了袁淳先生,二皇子選擇了甘露韓約。
李白麟選擇了一個出身草廬的“徐清客”,沒有人知道那位姓徐的謀士,是何出身,有何來歷。
但西境能有今日之顯赫風光,李白麟能有如此揚眉吐氣之時節,與他背后的那位老師,關系密切。
站在扶搖身旁的李白麟,雙手交疊,儀態拘謹而又謙遜。
他站在蓮花道臺上,站在了全天下人的面前。
李白麟先是笑了笑,對著身旁的扶搖輕輕開口道:“扶搖山主若是累了,乏了,大可退下去休息……接下來的事情,交給白麟便可。”
扶搖揉了揉眉心,輕柔道:“無礙。”
“既然如此,那便辛苦山主了。”
李白麟也不多言,周游與扶搖決戰的時候,他一直閉目養神,為的就是讓自己的精氣神不要有所消耗,能夠以一個最好的狀態登臺……接下來的事情,對他而言,十分重要。
一點也不能有錯。
他現在要做的,是代替自己的父皇……宣布大朝會的啟幕。
每一屆的大朝會,都是如此,按理來說,皇帝應該親臨道場,宣布大隋之圣會啟幕,親手拉開四境之風云,但這個規矩,已經被棄用很久了,這二十年的大朝會,都是由自己的二兄李白鯨替父皇去宣布……東境的力量,在天都城內雄踞鰲首,一直都沒有出現挑戰者。
太子默默退讓。
而今日不同了。
李白麟輕輕吸了一口氣。
他象征性揖了一禮,臉上是淺淡的笑容。
今日,他終于站在了這里,由他來行使這份權力……這本該是自己父皇的權力。
很美妙的感覺。
李白麟看著滿座權貴,看著蓮臺山外的風云流淌,就像是看到了此刻仰視著自己的大隋子民……一整座天都城!
“自我大隋,始皇帝擊潰北妖,修筑高臺,百萬鐵騎,席卷天下,包舉宇內,囊括四海,并吞八荒!”
“彼時四境仍不太平。”
“南下十萬諸山,西起三千里荒嶺,東臨九萬鈞厚土,大隋世代,奮十世之余烈,平定南疆,西嶺,東土,北海……至此,大隋天下,天都號令,莫敢不從。”
他語調平靜而又緩慢,一字一句,白袍飛掠,獵獵作響。
李白麟的目光從蓮湖道臺上的每個人臉上掠過,天都的權貴們,神情莊嚴,先祖打下這座天下,每一場戰役都記載在古冊上,大隋的天都城能有今日的地位,是由前人的血和肉打拼而出……而李白麟重新提到這些歷史,這些權貴們的體內,那些淺淡的皇血,此刻不再安寧。
大隋的皇族,體內有著獨特的鮮血。
高祖留下來的血脈,一代一代稀釋,當有著能夠坐上真龍皇座的繼承者出現,他的血液將會壓制住其他的皇族……皇帝只有一位,也只能有一位。
李白麟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的瞳孔顏色變了。
不再是淺淡的黑色。
而是變成了逐漸熾熱的金色。
大隋皇族的血液,在他體內燃燒……三皇子冷靜的語氣,不受控制的,帶上了一絲狂熱。
“泱泱數千年,無數人杰,英豪,鬼才,應運而生,生我大隋,入我天都。北境廝殺白骨連天,高原之下留有碑位……千百年來,道胎,圣佛,劍仙,大道承運,坐落諸山。”
說到這里,他的目光望向各大圣山。
李白麟抬起一只手來,緩慢握攏拳頭。
“大隋二字,是為大朝!”
他語氣陡然輕了起來,道。
“萬望諸位,薪火不斷,壯大隋千年,萬年,萬萬年。”
大朝之會,啟幕之時。
扶搖怔怔看著自己身旁的白袍三皇子。
蓮花道臺,先是寂靜了剎那。
然后便是響徹整座蓮花道臺的掌聲,吶喊聲音。
雷鳴一般。
然而在這一片雷鳴的喧囂之中,李白麟的神情變得逐漸平靜,甚至有些冷漠……他要說的話,可不止這些。
比起拉開大朝會的序幕。
他還有更重要的話要說。
當他再一次抬起手來,所有的喧囂,吵鬧,重新安靜下來。
李白麟輕聲道:“今日大朝會開啟……本殿。”
聲音停頓。
三皇子的目光緩慢上移。
他望著道宗的蓮花花瓣,目光一點一點,最終與抱著油紙傘的黑衫少年對視。
“本殿要捉拿一位大隋的……罪人。”
(還有一章放在明天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