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埃卷起。
青衫女子揉了揉眉眼,轉過身來,對著面前不遠處的黑袍年輕人,擠出了一個笑容。
“謝謝你……寧奕。”
寧奕怔了怔。
他從來沒有想到,丫頭會對自己說謝謝。
從西嶺一起長大,他唯一對小妮子許諾過的,就是帶她去珞珈山……
寧奕看著那片青土掩蓋之處,塵埃飛揚的衣冠冢,眼神有些黯然。
他搖了搖頭,沒說什么。
這里是裴旻的衣冠遺物安葬之處,那位大將軍如若不出意外,應是已魂飛魄散了。
百感交集。
一時之間,與那位未曾謀面的大將軍,有千言萬語想要說,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寧奕彎下腰,雙袖及地,深深揖了一禮。
山道靜謐。
秋葉紛飛。
兩個人向著珞珈山墓陵的最高處走去。
“那位老山主……生前與父親交情很好。”丫頭的聲音有些沙啞,低沉,她輕輕道:“每年都會來將軍府做客……那枚珞珈令牌,在我出生之前,便已經送至府上。”
在丫頭得到劍藏之前,那枚令牌是裴旻留給她的唯一遺物。
老山主曾經對北境將軍府許諾,裴家千金長大之后,隨時可以拜入珞珈山,作為他的親傳弟子……這門誓言當然有效,但天都血夜之后,將軍府滿門破滅。
如今老山主也溘然長逝,當年的誓言,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那枚令牌,仍然被丫頭所留,貼身佩戴。
“如果不出意外,老山主應是在令牌內留了一抹魂念。”寧奕柔聲道:“若是他還未死,一定能夠認出你……”
丫頭笑著搖了搖頭。
她黯然道:“一切都過去了……”
寧奕拍了拍她的肩頭。
兩個人來到了平頂山的最高處,那里立著珞珈老山主的墓碑,恭恭敬敬叩拜,揖禮之后,兩個人便下山離開。
葉紅拂在山門之處并沒有等候多久。
她挑了挑眉,若有所指道:“看來并不需要半柱香的時間……”
寧奕笑了笑,轉移話題,問道:“我很好奇……那兩個來客到底在珞珈墓陵做了什么,可否把通天珠借我一看?”
葉紅拂沒有拒絕,微微揮手,七八顆珠子便懸浮而來。
寧奕瞇起雙眼,一縷神念掃過,大量的畫面洶涌而來,即便是他的神魂,也有些吃不太消。
似乎是看出了寧奕的“吃力”,葉紅拂淡淡道:“這些影像,我早已看過了。他們二人看起來像是上下級的從屬關系,那個撐傘的長得還算好看的男人,負責拿著本子記錄一些東西。”
“兩個人在墓陵里從不翻動一花一草,所以珞珈的守陵者也不好說什么。”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語調木然道:“另外……離開之前,通天珠捕捉到了一個有意思的畫面,你可以看一看。”
寧奕沉浸心神。
通天珠的最后。
兩個男人離開珞珈山墓陵。
那個滿面遮掩黑色紗布的男人,抬起頭來,對著那顆監察觀測的通天珠子,扯開了自己的蒙面紗巾,露出了自己的真實面容。
饒是寧奕已經有所準備,在通天珠里看到這一幕影像,仍然皺起眉頭。
一張被刀器狠狠刮破,血肉模糊的面頰,擰成了一團。
五官全都毀了。
這般猙獰的面容,此刻露出了一個笑容。
寧奕瞇起雙眼。
毀容了……
他認識這個男人嗎?
從踏入天都,遇到的每一個人,此刻在寧奕腦海里洶涌澎湃而來,只是他的記性并不算好,即便有“白骨平原”輔佐,也只能記一個模糊的大概。
寧奕搖了搖頭。
記不得了……或者說,他根本就不認識這個人。
他把目光投向了丫頭,裴煩的記性很好。
丫頭瞇起雙眼,她眼神里似乎有些困惑,她的記性的確很好,但切轉的畫面比寧奕要多的太多……這樣的一張面孔如此獨特,若是有所見過,沒有理由會記不住。
她神情惘然,與寧奕目光對視,搖了搖頭。
未見過的……一個怪人。
葉紅拂見狀,笑了笑,道:“罷了,無礙。”
茲事體大,不容掉以輕心。
寧奕心頭一沉,幾乎是下意識問道:“他們在墓陵里待了半年,離開之時,有沒有帶走什么?”
葉紅拂挑起眉頭,冷笑道:“敢?這里可是珞珈!有通天珠在,他們動不了手腳……若是他們真的敢偷竊墓陵的物事,就算是山主墓前陪葬的一根草,我也會讓他付出代價。”
寧奕沉默下來。
那兩個人,沒有帶走墓陵的物事……
裴旻將軍的衣冠冢,的確一切安好。
可是為什么……臨走之前,那個男人要對通天珠露出這樣的一個笑容?
有些問題,想不明白,就不要再去想。
所有的答案都會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那兩個持有大隋境內最高品級令牌的人,現在查也查不出蹤跡。
如今珞珈山人多耳雜,諸多圣山都到了,那兩個人匆匆忙忙趕在大朝會開幕之前離開,很大可能,是不會再出現了……
寧奕放棄了繼續追究這條線索的念頭。
丫頭拿到了另外一半的“劍藏”,對二人來說,此行已算是完美。
第二日就是珞珈山大朝會的開幕,即將宣布就任小山主之位的葉紅拂,其實手頭還有一些雜事等待處理,從目墓陵頂山離開之后,就沒有再陪同。
寧奕和丫頭,回到了小山頭。
寧奕在院子里盤膝修行,一如往日那般。
丫頭則是把那張青玉案搬了出來,午后的陽光灑落,她鋪開一張白紙,懸筆題字,一個字一個字反復地寫。
寫滿了“靜”字。
靜心如意,靜氣沉心……但兩個人的心事似乎都有一些不太安寧。
寧奕苦笑一聲,率先攤牌,“不知為何,我的心境靜不下來,心湖之中總有不妙的預感……”
與千手師姐在風雷山修行過一段時日,再加上執劍者的觀想古卷,寧奕的六感極為敏銳。
或許做不到準確的占卜兇吉,但的確可以讓寧奕生出“趨避”之心。
在不老山那一劫來臨之前,他已經心生感應。
所以才有了提前給周游寫的那一封信。
裴丫頭同樣如此,看她提筆所寫的字便可知曉。
字字是靜。
字字都不靜。
“是周游前輩的原因么……”寧奕揉了揉眉心,長嘆一聲。
明日珞珈山開,扶搖講道……
而這一切結束之后。
思緒被一聲清亮的鳴叫所打斷。
院落的墻頭,立了一只火紅色的小雀,紅雀在墻頭跳了兩下,然后飛掠而來。
丫頭放下筆墨,抬起一只手臂,有些哭笑不得。
那只紅雀極其親昵地把頭顱蹭在青衫袖口,享受著丫頭另外一只手的輕輕撫摸,細瞇起眼眸,極為愜意和舒適。
門口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音。
寧奕開門,果不其然見到了那位白衫白發的紫霄宮宮主。
周游的神情很平靜,看著給自己開門的寧奕,看著寧奕眼神里明顯的惘然,他笑道:“怎么,沒想到我會來?”
寧奕把周游請了進來。
周游坐下身子,瞥了一眼裴煩,眼神微微一亮,輕聲道:“恭喜了。”
丫頭搖了搖頭,道:“不算什么……”
那只停在她手上的紅雀,膩歪地蹭了兩下腦袋,滿身生香之后,心滿意足跳離了丫頭的袖背,在空中撲閃著翅膀,回到了周游的肩頭。
“找你們二人,有一些事情。”
周游正襟危坐,儀態端正。
“別擔心……是好事。”
這位年紀輕輕就破開星君境界的紫霄宮宮主,說出了一句與自己年齡明顯不符的話。
“我的傳承后繼無人,有些可惜。”周游看著寧奕,心平氣和道:“思前想去,當時應該在西嶺把你收為弟子,而不是聽信了徐藏的鬼話……”
他笑了笑,聲音有些沙啞:“不過這些都無所謂了,我給了你道宗的紫玄心法,如果你不是傻子,徐藏不是傻子,那么你的前三境,一定是用道宗心法打的根基。”
寧奕怔怔看著周游。
在西嶺的時候,周游先生就提出要收自己為徒。
緣慳一面。
此時此刻,他終于明白自己心頭不安的來源……對于這位緣分不深,僅僅見過幾面的周游先生,寧奕心底還是有著“掛牽”的。
第一個賞識自己的人。
西嶺見過一面,后山葬禮見過一面,在不老山重逢之前,就只有這么兩面。
寧奕踏上修行路后,見過太多的人。
所以這兩面,被淹沒在了一張又一張的新鮮面孔里。
終日閉關紫霄宮的周游,這兩年來,每一次出關……都與自己有關。
“我曾對你說過……”
“無論是東境還是天都,跟在我周游身后,絕不會有人為難你們。”
周游笑了笑,道:“我若是身死道消,琉璃山要找你麻煩……你便動用這門術法,這是專門應對鬼修的神魂雷法,名叫‘紫霄神霆’。”
話音落下。
白發道士伸出一根手指,輕輕點在寧奕腦海。
“若是西境小無量山出手,你用這門術法,可破刀陣劍陣。”
“這是應對劍湖宮的劍招……”
“太游山功法的破綻有四處,分別在天靈,鳳眼……”
“龜趺山的弱點有兩個,我傳你一式……”
年輕道士的聲音很慢,很緩。
他一字一句,點出了所有圣山的秘術。
庭院里,一時之間,時間宛若凝固。
落葉不落,流云不流。
這個年輕的紫霄宮宮主,天生道胎,像是走在三千大道上的行路人,步伐匆匆,雙腳卻不染塵埃。
他堪破了這些“道”。
生于道,長于道,高于道。
(抱歉,今晚狀態不是很好,寫得不滿意,刪改了很多次……今晚就只有這一章,還是要求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