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磚瓦被風吹動。
寧奕回到了屋子,他默默站在丫頭的屋閣前,沒有推門而入。
怕擾了丫頭的清夢,便靜靜站了一會。
風兒有些喧囂。
寧奕并沒有半點睡意,在珞獅湖與葉紅拂分別之后,他腦海里便平靜不下來。
一幕一幕,一幀一幀,都在腦子里切換,定格。
坐忘山上陳懿說的每一個字。
每一個字都化為一點火星,一點一點燃燒。
他似乎看見了不久的未來……或者就是眼前,即將上演的一場大火,只是這場大火從何而起?
自己也是其中的一點火星嗎?
心湖里的山字卷,磅礴展開,周圍三四個山頭的星輝都被汲取而來。
“嘩啦——”
道宗一些深夜未睡,還在修行的道者,此刻皺起眉頭,他們四周的靈氣和星輝,似乎都被掠奪而去,不受控制,珞珈山的靈氣之豐盈,在夜空之中匯聚如小溪……都向著寧奕的那座山頭涌去。
山上院落。
寧奕長長吐出一口氣,來到了院子里,院落里立著一株梧桐,樹葉已經落盡,光滑樹干的表層像是打了一層蠟。
“鏘”地一聲。
拔劍出鞘。
寧奕瞇起雙眼,端詳著這柄斷裂了一絲缺口的細雪……以細雪之鋒銳,斷去一個裂口,的確是破壞了整把劍的完美,但其實并無大礙。
他反手攥住劍鞘,衣袍掠起一線。
“刺啦”的一聲。
細雪重新歸鞘。
那株巨大的梧桐,腰部的連接之處,發出了細密的一聲震顫,這股震顫之輕微,幅度之小,肉眼幾乎不可見。
緊接著,梧桐斜著震顫一二,整截樹身被劍氣切成兩半,上半身即將下滑。
寧奕一只手抬起,掌心匯聚了磅礴的星輝,他輕輕以掌心抵在梧桐樹身,并沒有用力去推倒這株古樹……而是使其保持平穩,屹立不倒,以汲取而來的星輝溫養被劍氣切斷的樹身經脈。
斷口之處,一圈一圈的星輝順延年輪蕩開。
數個呼吸之后,寧奕松開手掌。
細雪劍氣之快,足以做到“梧桐無痛”……這一劍若是落在修行者身上,應該同樣能夠斬殺之。
寧奕揉了揉眉心,他的神情還是有一些凝重。
以上殺下。
他身負金剛體魄,執劍者的頂級神魂觀想之術,還有西海老祖宗留給自己的“稚子”,無論哪一種都是足以縱橫捭闔的殺法,完全用不到細雪。
但想要以下殺上。
細雪的這個缺口,就會被放大。
如果自己的這一劍,砍在十境巔峰的修士身上呢?如果對方有大金剛體魄呢?
寧奕手指摩挲劍柄,他望向陪伴自己整個修行路途的“細雪”,心中忽然生出了一個不太安穩的念頭,像是某種不祥的征兆,在冥冥之中告誡自己……
就像是葉紅拂說的那樣,細雪有缺,是一個不可忽視的,很重要的大問題。
清風刮過,吹打在紙窗上,消弭無音。
屋內一片太平安寧。
躺在床榻上的女子,半蓋著被褥,她褪下了青衣,布衫就掛在床榻旁邊,疊得整整齊齊,因為中了雪魔君的寒氣……所以她的面色至今還有些煞白。
丫頭柔弱的身子蜷曲在一起,雙臂環抱,摟在胸前,整個人像是一個瓷娃娃。
服用了蜀山的“金丹”,道宗紫霄宮的“紅須”,她體內的寒氣已經清除了一大半。
如今只剩下一些細微的殘余,在經脈里流淌。
眉心的劍藏,如一枚大紅棗,發著淺淡而又瑩潤的光華,寧奕動用了山字卷從周圍幾座山頭汲取了星輝,此刻都被無聲無息送到了這里……屋閣的床榻簾布輕輕搖曳,柔和的星輝氣息被劍藏所吸收。
這枚“劍藏”,是裴旻大人留給女兒的唯一物事。
絲絲縷縷的星輝輸送到渾身四處。
裴煩的手指,四肢,仍然冰涼,但是那股熱流滾過,會有那么一剎的溫暖。
她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的西嶺大雪。
在遇到寧奕之前。
她被放在佛龕那,身上只有一枚珞珈令牌……那枚令牌上有著珞珈老山主的鮮血和修為,給了自己一份溫暖的庇護,然而那份溫暖也并沒有持續太久。
那短短的數十個時辰,躺在廟里被風雪寒氣吹打的數十個時辰……沒有徐藏也沒有寧奕。
那是她人生最無助的時候。
睡著的女孩,眉頭緊鎖,像是回到了那一刻。
她的額頭一片滾燙,踏入初境之后,修行者的體魄便會得到星輝的灌輸……凡人的疾病和痛苦都會遠去,他們踏上修行之路,所求長生,若是生了病,那么說明他們的身體狀況非常不好。
丫頭此刻的身體狀況非常不好……金丹和紅須,除去了大部分的寒氣,還有最后一絲,留在骨髓深處,難以化散。
周游低估了雪魔君,也低估了東境三災的術法之狠毒。
夜深人靜的閣樓里。
女孩雙手緊緊攥住被角,捏出深深的褶皺。
意識飄忽。
她看到了大雪飄零的將軍府。
聽到了自己父親的聲音。
自己在閉關的半年里,苦苦追尋著劍藏里的秘密,那個縹緲的聲音總是會出現。
自己卻總是捕捉不到。
這一刻,在夢魘之中,那道聲音似乎不再模糊,變得清晰了一些。
“還有一半的劍藏……”
“就在……”
“衣冠冢。”
衣冠冢……什么衣冠冢……
丫頭在高燒之中的意識,似乎捕捉到了兩個極其重要的詞字。
一半的劍藏……就在衣冠冢里。
所有人,包括徐藏,都認為大將軍裴旻,在天都血夜的那一戰里,身無一物,沒有帶任何一樣兵器,但事實上并非如此……他只帶了一把劍。
裴旻的劍藏,一半來珍藏世間古劍寶劍,品秩由低到高如流水一般,層列不窮,他的“馭劍指殺”之術舉世無雙,一出手便是劍潮鋪天蓋地,無數劍氣鑿沉大地,可以一人攻城掠地。
另外一半……從來不被世人所知曉的那一半。
只用來藏一把劍。
見過這把劍出鞘的……都死了。
除了一個人。
那位皇宮里即將踏出最后一步的男人。
這個極其重要的消息,被他深深埋藏起來……誰也沒有告訴,即便是最信任的弟子徐藏也不知道。
他留給女兒一半的劍藏,保護她一生平安。
在羅剎城,在陽平洞天,裴旻大人的殘留劍氣和影像,已經出現過幾次……如果選擇平平淡淡的過完一生,那么這一半的劍藏,已經足夠。
如果丫頭做出了另外一種選擇。
如果她的女兒,執意選擇走上自己的老路子……那么他留下來的另外一半劍藏,本該永遠沒落永遠深埋地底的那把古劍,仍然有機會展露鋒芒。
和風搖曳。
那個紅衫中年男人,背負古老劍鞘,緩緩凝聚在床榻之上,他只是一縷星輝凝聚而出的意念而已……沒有實體,也不能觸摸。
他就這么靜靜注視著自己的女兒。
劍藏的第二層秘密開啟了。
他其實早就該料到……自己的女兒,怎會甘于平凡。
就算頭破血流,也一定會拿起劍。
說不定有一天,會成為比自己更強大的劍修。
那是他裴旻的女兒!
大將軍的眉眼如初,眼瞳里帶著不易察覺的自豪。
床榻上的那個蜷縮女孩,眉心多了一股洶涌的熱流,第二層劍藏解開之后,她的劍氣境界不知不覺登上了更高的一層樓……雪魔君那縷化散不開的寒意,依靠外物破解終究緩慢,此刻猶如堅冰遇上烈火,頃刻之間便煙消云散。
蜷縮的身子,一點一點放松。
裴煩的眼角多了兩行淚水。
她緊鎖的眉頭逐漸舒展,不再那么痛苦。
夢境之中,大雪遠去。
時光倒流。
她看到了幼年時候的將軍府,看到了門前的花謝花開,無數凋零的樹葉倒流而回,枯萎的樹干重新變得粗壯,生出果實。
那一年春,將軍府邸擺了一場宴席。
夫人抱著年幼的羊角辮小丫頭。
千觴君撫琴而歌,神情溫和而又恬淡。
聲音縹緲而又空靈。
直抵內心最深之處。
額首系著一根貂尾的沉淵君,舉著小波浪鼓,笑意盈盈,合著節拍。
即便是銳氣最盛的柔,此刻眉眼也柔和起來,靠在樹干旁邊雙手環臂,摟著自己的古劍,腳底輕輕踩踏地面。
宴席前的空地上。
那位大將軍手持古劍而舞,劍氣如虹,順延琴聲,府邸內劍光交疊如夢幻。
年少的徐藏一身青衫,面容英氣,從位子上站了起來,撿起一根樹枝,有板有眼,笨拙而又認真學習著師父的招式。
所有人哈哈大笑。
這是年幼而又懵懂的小女孩,腦海里最溫馨最溫暖的畫面。
這一幕,再過十年,一百年,都不會忘。
裴煩的眼角濕潤了。
床榻上的女孩,下意識松開了被褥。
她喃喃道:“爹……我想你了。”
站在床榻旁邊的中年紅衫男人,怔了怔。
他忍不住蹲下身子,端詳著少女的面容。
一只手輕輕撫摸而下,卻穿透了面頰。
裴旻笑了笑,溫柔道。
“爹一直都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