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光蕩散。
天地一片大寂。
一片破碎的白衫灰燼,徐徐渡落,落在琉璃盞的燈芯之處。
琉璃盞內的雷光落盡了。
白衫破碎。
那具韓約最鐘愛的“書生”,消弭在了這座先天靈寶的空間里,沒有一絲一毫的痕跡,與之前的“毀去”不同,這是徹底的“湮滅”,被因果所懲處,抹除。
琉璃盞內的每具身子,眼神都帶著一絲悲憫。
魔道修行到最后,能見日光,能得長生,能破涅槃,能成不朽……但數百年、數千年來,都沒有這樣的人出現了。
三災之中的雪魔君說的沒有錯。
韓約的確是這數百年來,最接近“涅槃”的魔道天才。
但是這一次,為了“殺死寧奕”,他付出了極慘烈的代價……從大澤野修遷移的那一刻起,他就違背了自己當初在琉璃殿所立下的誓言,千雷加身,琉璃山每祭出一道殺招,業力的懲罰便重上一分。
圖窮匕見之后,韓約索性不再掩藏殺心。
灰界斬龍之后,他何曾受到過如此大的屈辱?
以他的意志,在東境地界,想要殺誰不可?寧奕受了他的三叩首,就要受今日的一殺局。
他恨不得親自出手,把這個姓寧的小子捏成碎片。
讓雪魔君這等級別的人物出手,付出的代價,已經讓韓約有些承受不住了。
此時此刻,白衫書生的那具身軀被雷劫劈散抹除,數百具琉璃盞內盤膝而坐的身影,一道一道,緩慢站起,衣衫無風自動,齊齊抬手。
天地之間的寂靜,不是因為誓言之劫已過。
而是因為真正的大劫正在醞釀。
所有的“甘露”,都做出了一個不約而同的動作,他們每個人都閉上雙眼,放棄了對外界的查看……此時是他對東境掌控力最弱的一刻,之前能眼觀東境八百里的琉璃山秘術,此刻就算是山上寶殿塌了,他也察覺不到。
讓一位魔君出手,殺心之大,業力之大,可能會讓他邁入涅槃的腳步,都倒退一步。
這是他所能承受的最大代價了。
琉璃山底的老棺里。
那個捧燈長眠的枯瘦男人,沙啞喃喃。
“能殺寧奕,這一切……都值得。”
天都的風很大。
黃昏暮色如血,掛在府邸的燈籠被吹得幾乎與地面平行,內里火光明滅不定。
零零散散的路人,單手拎著衣袍領口,罩住面容,頂風艱難前行,匆匆腳步在老街的青石板上踩下,踩中楓葉,踩出咔嚓的沙啞脆響。
一片破碎的楓葉灰燼,被風輕易卷起,向上飄去,越過稀薄的搖曳燈籠,越過匯聚的人潮,越過某處熱鬧的喧囂,再越過一道很高的高墻。
如果它生出雙眼,俯瞰而下,便可以看到此刻的身下,是一座錯落有致的別院,紅墻白瓦,并不如何奢華,但應有盡有。
這片楓葉的碎片飛得很高。
但是它仍然被兩根手指捻住了。
捻住楓葉的那個“年輕男人”,坐在屋脊檐角,青衫下是鱗片磚瓦,他端詳著這片楓葉的紋路,脈絡,秋末之時,霜寒已至。
說他年輕,是因為他的五官挺拔,肌膚緊致,眉眼有英氣。
但他已不年輕。
兩鬢生出斑駁的灰發,眼神里逐漸散出蒼老的意味。
沒有人會想到,一個人竟然會如此快的衰老。
徐清客在這里已經閉關了很久。
他捻著這片楓葉,看出了霜意,寒意,還有雪意。
徐清客手指搓動,楓葉徹底化為灰燼,湮滅在大風中。
他坐在樓頂,小樓的屋頂并不算高,但至少可以看見天都城內的一些景象,大部分的屋脊都放入眼中,但還有更高的樓閣擋住視線……譬如宮里的那幾座皇殿。
遠眺皇城。
霜寒已至。
徐清客從樓頂離開,默默下樓,同時平靜回想著“自己”的一生。
從屋頂掀開天窗,便可以下樓,來到樓閣的頂層,這里堆滿了古書,玄術,推演,命門,諸多古籍,里面寫滿了晦澀難明的字句,外人若是翻開,如看天書,一字一句也看不懂,但徐清客做滿了筆記,每一行,乃至每一字,都有詳細的注解,一整本《御世制人錄》都被他翻爛寫滿,甚至做出了對錯誤之處的修訂,改正。
青衫男人指尖掠動,他站在書架前,一本本觸動著古籍,像是觸動著自己“年輕”而又“蒼老”的靈魂,以及這“短暫”而又“漫長”的一生。
他閉上雙眼,沉沉吐出一口氣。
徐清客來到了一處古舊的小木桌前,這里很是干凈,只擺了一張畫。
簡單的鉛頭,筆跡粗細不均勻,畫出了一個小男孩,肩頭扛著女孩,在墻壁的那一邊。
另外一邊,猴子,僧人,白馬,在木臺上,臺下是一顆一顆的人頭,鼓掌,歡呼的聲音拿波浪拂動的曲線繪畫而出。
這幅畫很干凈。
墻的這一邊是眾生,也是一場戲。
墻的那一邊是孤零零的兩個人……一對年幼的兄妹,是孤獨的看戲人。
徐清客的回想,略去了很大的一部分。
從這張畫開始。
或許從那天起……那個會鑿壁偷光,帶著妹妹看隔壁戲班唱戲的小男孩,就已經“死”了。
徐清客神情漠然,觸碰著這副簡筆畫。
此后的歲月,走馬觀花的掠過。
他吃了很多苦,但都不算什么。
因為他在這之前吃過更多的苦……或許是因為“妹妹”的緣故,整件事情的過程比自己想象中還要順利許多。
從那天之后,他開始一步一步實行計劃,殺匪劫貨,輔佐幫派,在西境成名,然后結識那位憋足一口氣想得到“權力”的年輕殿下,錦囊妙計,平定西境,再赴西嶺……見證了一位至關重要的人物完成蛻變,登上太清閣的寶座。
徐清客付出了很多,才得到了如今的局面。
不是為了得到什么。
而是為了見證未來。
青衫男人凝視著那副經歷了歲月洗滌的老畫,他指尖柔軟,眼神也有些柔軟……
如果說,整個計劃當中,有一絲一毫的不順利。
那么就是那個姓“寧”的小家伙,趕在了李白麟的面前,摘下了“細雪”。
如果說,還有更多的不順。
那么就是他徹底失去了“徐清焰”對自己的信任。
徐清客記得自己送“徐清焰”離開天都,去往紅山高原,分別時候的場面。
那個女孩登上馬車之時,憤怒,怨恨的眼神,盯著自己,一言不發,像是一只倔強的小鹿。
這么多年的兄妹之情,如今只剩下了恨意。
如此也好。
那個姓寧的小子是一個可靠的人,自己的妹妹也不算沒有依靠。
他換了一種更加“溫和”的手段,讓徐清焰進入了皇宮。
一切的布局都已經完成了。
天都許久沒有他的消息……是因為他已不需要再做什么,該扶持的已扶持了,該打壓的已打死了,種下的因,即將生出參天的果。
于是這段時間,徐清客就像是銷聲匿跡一般,再也沒有出過面,露過相,甚至在天都東西兩派的權力斗爭里,他就像是沉沒的石粒,那些與他名聲相匹配的詭妙的計策,布局,一次也沒有浮現出水面。
西境的不少幕僚,已經隱約傳出了罵他“沽名釣譽之輩”的聲音。
不過他不在乎。
清客清客,清白之客。
徐清客這個名字……他很喜歡,他來這世間“匆匆”走一趟,本就不是為了成名,也不想在外人面前如何顯貴。
一百七十四天的閉關。
他推演了無數未來,見證了無數的碎片,耗去了大量的壽命,確保每一環都不會出現紕漏。
只是今日,有一些不祥之兆。
徐清客注視著那副白紙簡畫,他輕輕拿起,翻轉過來,看著背面的字跡。
女孩曾拿著無比歡快的筆跡,寫道。
“哥哥,每一天都要開心啊。”
徐清客抿嘴笑了笑,珍而重之的收起字畫,一只手揉了揉眉心,神情變得嚴肅起來。
他的袖袍另外一邊,涌現出淡淡的青光,抬起手來,袖口青光浮現,滑出一副極小的袖珍算盤,玉珠啷當,竹制的木簡做算骨。
他要找出讓自己覺得不安的那一環。
每日推演,都是如此。
先是輕柔的以指尖催動算子,玉珠堆砌的速度越來越快,翻滾如雷,噼里啪啦如驟雨,青光之中,青衫男人皺起眉頭。
他看到了一場大雪。
東境……不老山……金華城……
這場不祥的來源,是寧奕。
徐清客曾經卦算過“寧奕”的命,可能是時候太早的緣故,他只能往后翻閱一小部分的歲月,極為艱難,即便是有這枚“算盤”,也只能看到一片混沌。
就像是蜀山后山。
他看不到絲毫未來。
但今日不同了。
徐清客撥開了混沌,他看到了這個姓寧的蜀山小師叔,身上籠罩的那片血色暮靄。
他看到了寧奕的“命”。
殺氣散盡之后……
魂魄落盡,神性即散,就此凋零枯萎,化為一具冰冷的石雕。
這是一個將死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