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盞內,密密麻麻坐滿了“人”。
嬰兒,稚童,老人,婦女,青壯男人,各色各樣,密密麻麻。
他們坐在一朵盛大綻開的蓮花花蕊上,四周花瓣青燦之色,猶如鍍金,圣潔光華籠罩。
琉璃蓮花,不染塵垢。
琉璃盞里,根本就沒有韓約……又或者說,琉璃盞里,人人都是韓約。
這件媲美先天靈寶的“寶器”,此刻燈芯上空的穹頂,傳來了一聲悶響。
所有人都抬起頭來。
原本一片潔凈,沒有絲毫陰云的琉璃盞,此刻沾染了不明的業力,專門滅殺鬼修的雷劫,開始在琉璃盞上空凝聚,絲絲縷縷的雷力游掠,回蕩,噼啪作響。
出動大澤的鬼修,去蕩平不老山。
這一舉,雖未牽扯“琉璃山”,但歸根結底,仍然是“韓約”動了殺心。
因果報應,已找上門來。
坐在燈芯中心的“書生”身軀,在西海老祖宗登門之后,本來已經炸開,但韓約又花費了極大的心血將其重新凝聚,琉璃盞內的每一具身軀,并無高低強弱之分,只不過這位大魔頭偏愛這具柔弱書生,于是傾注的心血便最多。
此刻“書生”抬起頭來,面容陰戾卻浮現一抹笑容,他握緊雙拳,喃喃自語道:“葉長風……你以為這些‘因果’,就能擋住我么?”
大澤有三千鬼修。
兩位十境壓陣。
他打破了自己立下的誓言,僭越了一部分,但是越界的“程度”并不算大……這些業力,他可以承受。
書生韓約猛然站起身子,沖天而起,來到了陰云之下。
他抬起雙臂,翻山倒海的琉璃盞光火匯聚而來,映照得他面容無暇而明朗,不像是一尊邪魔,更像是一位赫赫神威的天神。
九天之上,一道落雷,直劈頭頂而來。
韓約并沒有出拳,亦沒有躲閃,而是直接張開雙唇,那道落雷轟隆隆化作一道疾光,瞬間被他吞入腹中,白衫書生的衣袍瞬間炸響,獵獵如風,柔弱的書生眸子里燃上了一縷雷光,尋常鬼修觸之即死的雷劫,被他硬生生吞下,非但沒有死亡,反而精氣神更上一層樓。
東境第一人甘露閉上雙眼,唇齒咀嚼雷霆,即便不是鬼修之身,大修行者也很難肉身硬抗雷霆,更不用說喪心病狂的吞入口中,此刻他的牙齒已被雷力崩碎,內里滿是沾染血污的雷霆小蛇亂跳,劇烈的疼痛,卻讓他腦海里一片平靜。
有誓言阻攔,他要殺寧奕,要付出很大的代價……而大澤鬼修的東行,只是第一步而已。
吞下第一道雷霆。
磅礴的琉璃盞光火,助他修補傷勢。
韓約睜開雙眼,眼神滿是冷冽和決絕。
穹頂雷鳴。
因果之間,生死難逾,無數雷霆滾動反復,盤踞如龍。
白衫書生伸出一只手,對準上天,五根手指輕輕向上招了招。
甘露長笑不止,如癲如狂。
“來!再來!”
三圣山在東境大澤,拉扯立下的據點,山頭,連綿數十里,形成一道防線。
在今日,三位圣山的長老,都下達了“撤離”的命令。
原因無他,很簡單,韓約已經攻破了“大澤”陣營。
南疆脫困的魔道巨擘們,已經被甘露一人全部斬殺……南疆執法司大司首親自趕赴大澤確認,完成了后續的羈押,一部分逃出南疆,觸犯大隋律例的大澤鬼修,已被帶回南疆的囚牢里,重新鎮壓。
“東離山”是大澤防線當中,最重要的三座山頭。
羌山,龜趺山,太游山,各自占據一座山頭。
占據“東離山”的,正是龜趺圣山。
龜趺山的陵尋,披著銀色披風,面上覆著銀白猙獰面具,坐在一塊大石上,身旁插著一根斷裂的大戟,抬起頭來,他看著滿天飛過的鬼影,鋪天蓋地掠向遠方。
濃厚的煞氣,讓自己異常不適……這些陰煞鬼修,在大澤盤踞了很久,積攢了不知多少怨念,雖然境界不高,但此刻傾巢出動,幾乎帶動了天地之間的異象。
鬼哭狼嚎。
其中有兩個十境鬼修,與自己有過一眼對視……是相當難纏的角色,恐怕在東境大澤之中都被極為看中。
這么多的鬼修出動……是為了什么?
荒唐的是,三圣山作為東境的話事人,竟然沒有絲毫阻攔的意思?
在先前的大戰之中,許多城池都遭了殃,黎民百姓逃亡死傷,好不容易才維護的太平,若是被這些鬼修擾亂了,那么自己做的努力,豈不是付諸東流了?
陵尋取出一塊令牌。
令牌的那一面如水波蕩漾,浮現出龜趺山大長老的容貌。
“不用理會,也無須出手,帶領東離山撤離便可。”
陵尋瞇起雙眼,道:“這些鬼修要去哪里?要做什么?三圣山不攔?”
大長老沉默片刻。
“甘露的意思,如果天都怪罪下來,也由琉璃山一并承擔,與我們無關。”
陵尋冷冷道:“大澤出來的鬼修,單單是本尊,不算寶器里的冤魂,至少有三千之數……這些鬼修可以輕松將一座城池滅殺。甘露要屠城,難道大長老你們也視若無睹么?”
龜趺山大長老仍然是沉默。
但已不需更多的言語。
陵尋笑了笑,他收回玉佩,摘下面具,揉了揉疲倦的面容,天都遭受挫敗之后,龜趺山不讓他去北境與妖族天才交手,于是他在東離山廝殺了快一年,十境的鬼修也曾斬于手下。
他不是無情之人,到了東境大澤周圍,看到荒蕪枯城,凋零的生靈,才知道生命之可貴……鬼修被大隋天都認可,能在東境有一隅之地,全都是因為那個叫“韓約”的男人太過強大,三圣山無法制約。
他陵尋若有朝一日成為龜趺山山主,定然不會如此窩囊。
處處妥協,為虎作倀。
可事到如今,他又能如何?
摘下銀色面具的陵尋,來到一位師弟身旁,輕輕拍了拍其肩頭,疲倦道:“東離山的使命完成了,讓所有人都離開吧。”
他忽然心中升起了一絲疑惑,拉住另外一位同門,指了指遠方,道:“那些鬼修的方向……是要去哪?”
龜趺山的那位弟子,先是一怔,然后壓低聲音道:“師兄……那里是不老山……三圣山都知道不老山是禁區,不得踏入。”
“謫仙人”就住在不老山的秘密,對三圣山的高層來說不算秘密,但尋常弟子,只是得到“不得踏足方圓十里”的命令,只知其然,并不知其所以然。
陵尋當然知道“不老山”意味著什么。
以他的身份和地位,在東境大戰之中,其實扮演了一個相當重要的角色……兩方對弈沖殺,都會繞開不老山,方圓十里的那座金華城,一片太平安逸。
那些鬼修要去不老山?
陵尋望向羌山駐扎的陣營……如果洛長生還住在不老山的話,那么羌山的修行者,絕不會放手不管……很顯然,洛長生已經離開了。
比起韓約要做什么……他更在乎的,是不老山上,到底住的是誰……陵尋此刻的心底,隱約浮現了一道影子,他戴上面具,一言不發,并沒有隨東離山修行者一同離開,而是只身奔跑,掠行在大澤地面,向著不老山的方向前行。
道觀一抹枯火,在燈芯上飄搖。
就像是琉璃盞上的虛無火焰,幽幽搖曳,室內一片黑暗,被這縷光照亮。
坐在觀內的“寧奕”,神情恬淡。
那些陰煞之氣來襲的速度,超過自己的想象,要不了多久……可能就會逼近不老山。
李白桃下山之后,一路催動子母符破碎空間。
此刻,外界發生的一切事情,都與寧奕無關。
寧奕的面前,懸浮著一根竹簡。
“山字卷”的煉化,已經到了最后一步……東境大澤的諸多鬼修,這些時日,都是汲取著山字卷的福蔭,身體里的靈氣、星輝,乃至煞氣,都是依靠山字卷凝聚而出。
如果煉化了山字卷,寧奕將會對整座大澤的靈氣,有著絕對的掌控。
若是三圣山沒有攻破大澤防線,他其實一人手持山字卷便可以瓦解南疆老魔設下的防線。
琉璃山的殺局……如果沒有猜錯。
第一殺,就是逼得大澤鬼修出行,摧垮不老山。
“好一個琉璃山不得動殺念……”
寧奕喃喃自語。
大澤鬼修,的確與琉璃山無關。
但即便如此,這道殺念也與韓約有關,他要承擔違背諾言之罰,單單這一縷殺念,便有不知多少業力雷劫落在琉璃盞。
既然這位東境第一人下了死心要殺自己,那么他便奉陪到底。
寧奕冷笑一聲。
白骨平原,磅礴的神性溢散而出,將山字卷層層包裹。
黑云壓城城欲摧。
金華城的無數平民百姓,在城主府的催促下,逃離四竄,城門大開,陰風倒灌。
那個來去匆匆的長裙絕美女子,腰間挎著狹刀,只來得及摔給金華城城主府府主一枚代表大隋皇室身份的“令牌”,便匆匆破空離去。
緊接著,站在城頭的金華城城主雙手按在城墻上,幾乎喘不過氣。
畢生從未見過的駭然畫面,從遠方席卷而來。
鋪天蓋地的陰云——
云層之中,無數骷髏,探出腦袋,俯瞰人間,森羅地獄降臨。
腥風血雨,滂沱而來,砸在金華城頭。
這一幕,好似地府之門大開。
百鬼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