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湖宮的山門一片寂靜。
大雪飄揚在四月的圣山上空。
不染塵垢的旗幟,在倒塌執法殿的斷壁殘垣夾縫中高高立起,迎風拋飛。
風聲雪聲。
還有急促的呼吸聲音。
除此以外,沒有其他聲音。
徐來怔怔看著自己的老祖宗,他的呼吸急促起來......沒有人比他更加清楚,西海這位老劍仙剛剛所說的話,是什么意思......大隋天下的修行者,沒有出過海,不知道這位老祖宗在西海的地位,到底是何等的崇高和不可直視。
大隋是皇帝的天下。
那么,西海便是這位老祖宗的天下。
老祖宗要收寧奕為弟子,這一句話,簡簡單單不過十數個字,但其中每一個字所蘊含的價值,都重若千鈞。
這位活過了五百年大限的老劍仙,果然如傳聞那樣,隨心所欲不逾矩,平生未曾收徒,到了晚年,僅僅是一面之緣,或者是隔著千里之外,與天都蓮花閣袁淳先生一席茶盞,便敲定了自己的弟子。
這是要把所有的衣缽,都留給這位第一次蒙面的少年嗎?
西海最強大的劍仙,提出要收徒的意愿......誰會拒絕,誰敢拒絕,誰愿意拒絕?
徐來的臉色忽然變得有些奇怪,他沒來由想到,如果寧奕答應了,那么便有了一個不得不面對的問題。
自己該怎么稱呼這個少年?太師祖的徒弟,那豈不是師祖?寧奕師祖......開什么玩笑?
不僅僅是徐來的神情一陣恍惚。
柳十更是惘然,接過師叔徐來攙扶自己師父的白衣劍癡,聽著西海老劍仙的話,就像是聽天方夜譚一樣,從來波瀾不驚的神情,像是見鬼一樣看著寧奕。
最關鍵的是......寧奕的神情,很是為難。
不是扭捏作態。
而是真的欲言又止。
寧奕的腦海思緒,一片空蕩蕩,還停滯在與“大雪”對拼的那一剎。
老人的話輕飄飄墜入心湖。
卻又像是晴天霹靂。
他只是怔怔看著這位第一次見面,第一次對話的西海老劍仙。
寧奕連那位老劍仙的名諱都不知曉。
那雙洞穿人心的瞳孔,像是能夠堪破人心,老人輕輕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豎橫折橫的寫了起來。
風乍起。
從山門處被風卷起一路追隨老劍仙而來的枯草葉子,有一片輕輕落在了寧奕的肩頭。
寧奕這才看清楚,老人虛空以手指勾勒的筆畫,乃是一個“葉”字。
他小心翼翼收起那片枯草葉子,然后抿了抿嘴唇。
思緒仍是一片空白。
安樂城,徐藏捻火代師授徒,寧奕正式成為了趙蕤先生座下的弟子,接任蜀山小師叔。
“葉老劍仙......”寧奕長長吐出一口氣來。
他心中已經有了想法,于是委婉開口,剛剛念出了稱謂,老人便輕柔開口。
“先別急著拒絕我。”
白色麻袍在風雪中飄搖,西海老劍仙站在寧奕對面,笑容和藹,“寧奕,相信我......我對你的了解,遠比你想象中要多。我知道你現在在想什么。”
“你的師兄徐藏,是一個劍道天賦極高的天才。”老人輕聲開口,“你在想,他給了你‘細雪’,你已是蜀山的小師叔,入了蜀山,自然就不會再考慮其他宗門,是也不是?”
寧奕沉默片刻。
他點了點頭,沒有半點拖泥帶水,平靜道:“是。”
老人繼續問道:“徐藏的師父是趙蕤。”
寧奕再一次點頭,道:“是。”
“那么他的劍術是跟誰學的?”
葉老劍仙微笑看著寧奕,吐出幾個字來,“將軍府,裴旻。”
“裴旻”這個名字,聞者無一不心神動搖。
縱然是心高氣傲的徐來,在聽到昔日北境大將軍名號的時候,也要低下頭顱......
站在寧奕身后,一襲青衫的裴煩丫頭,神情一顫,心湖蕩漾,默默握緊袖中拳頭。
雙手杵著細雪的寧奕,明白了這位西海老人的意思。
徐藏有兩位師父。
他曾經親口說過,趙蕤傳他道術,裴旻教他劍法。
于是老人繼續道:“先生弟子,這是天下最簡單最輕易就能確認的身份,只要我愿意,只要你點頭,那么我教,你學,這件事情沒有人會說閑話,也沒有人敢說閑話。”
見寧奕沒有回答。
“你還在擔心什么,蜀山的規矩?”西海老劍仙平靜道:“這些規矩不是問題,不相信的話,你可以回頭看一看你的師姐,聞仲小丫頭。”
這世上,有資格這么稱呼千手星君的,就算是兩座天下,妖族天下加上大隋天下,也只有區區鳳毛麟角的那么幾個。
很巧,寧奕眼前的這位白袍老人,就是其中之一。
寧奕回過頭來,看到了面色稍顯無奈的千手師姐,這副寧奕頭一次在師姐臉上見到的破天荒神情,顯然是出于老人“童言無忌”的無可奈何。
千手星君,果然不出老人意料,對著寧奕幅度輕微地點了點頭,算是默許了這件事情......這件事情,放到三十年前,可能還是一個問題。
但是現在看來,問題不大。
當年徐藏拜入蜀山的時候,曾經有不少爭奪蜀山圣子之位的修行者,就因為拜師之事,鬧出過一場沸沸揚揚的風波。
趙蕤先生何等名聲,收徒之事,不可兒戲,加之徐藏拜入蜀山之前已是裴旻大將軍的府中弟子,再入蜀山,便不合規矩。
后來此事,以徐藏把這些師兄弟全都打了一頓告終,再也無人敢提。
趙蕤先生脾性平和,本想就此揭過,當時老一輩的蜀山長輩,對此亦是頗有微詞,再加上諸多小山頭的寶貝弟子,鼻青臉腫回到府里,被打得相當凄慘,此事便越鬧越大,最終礙于門規,趙蕤先生不得不責罰徐藏抄寫《劍經》一百遍,丟擲到蜀山禁地面壁思過。
趙蕤坐化,千遍西境無敵手,當仁不讓坐任蜀山小山主之后,宗門內原本躍躍欲試的諸山,沉寂起來,各個封山不出,當初與趙蕤先生一脈有所過節的,自知勢微,便安心當了蜀山深山里清心寡欲的“活神仙”,享受著山頭修行的供給資源,就算是寧奕接任徐藏當位小師叔,也只是象征性的送了一兩句祝詞。
對于命星境界的修行者而言,十年二十年的閉關修行,算不得什么。
千手有時候想,那些沉寂在山頭不言不語的老人,若是打定主意不開口,也不是壞事,如今蜀山一片清閑,全都仰仗于二十年來徐藏的“拳腳教訓”,讓那幫聒噪人物終于能夠“閉嘴”。
劍湖宮的大雪里。
寧奕長長嘆了一口氣。
他雙手不再疊掌按住細雪,而是輕輕握住劍柄,將其從大雪地上拔了出來,緩慢旋回劍鞘,重新歸入腰側。
眼神澄澈的少年,看著眼前白袍沾染風雪的老人,“惋惜”地說道:“葉老先生......并非我不愿意拜入你的門下。”
早就在袁淳口中,知曉寧奕性格的西海老劍仙,挑了挑一邊眉毛,對于寧奕接下來要說的話,已經心知肚明,縱然如此,沒有拆穿,而是笑著問道:“哦?”
“我在天都城得罪了很多人......”
寧奕說話只說半句,然后把目光望向白袍老人。
葉老劍仙笑了笑,道:“我與大隋皇帝有過約定,鐵律在上,他不干預西海,我不干預大隋......所以大隋這些圣山氣運,我不可以摘取,圣山的山主,重要人物,也不可以肆意打殺。”
一句話通徹明白。
自己活過五百年大限,雙腳踏遍兩座天下,四海八荒。一雙肉眼,親眼見證了滄海桑田,到了如今......什么樣的事情沒有經歷過,什么樣的人物沒有看過?
你這油嘴滑舌的小子,想指望我替你鏟除強敵?
想得太美。
兩人對視,皆是面帶笑容。
老劍仙一副看破心思,了然于胸的超然神情。
寧奕則是尷尬笑了笑,撓了撓頭。
既然被看破了......那就。
一笑置之......一笑置之......
剛剛寧奕那一句話的意思,不僅僅是老劍仙聽出來了,其他所有人,都聽出來了。
徐來一臉黑線......心想寧奕這廝真是打得一手金算盤,得了便宜還賣乖,西海老祖宗要收他為徒,不趕緊應承下來,還拐彎抹角想請老祖宗出山打人?
柳十師徒二人,面面相覷,心底默默感慨于某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寧姓少年,藝高人膽大。
千手星君目光復雜,在寧奕身上,看到了自己師弟徐藏的熟悉影子。
裴煩忍俊不禁,低聲笑了起來......這才是自己熟悉的那個人啊。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一幕出現了。
風雪之中。
老人忽然笑了。
他輕聲道:“我可以帶你去看大隋天下的萬里河山,不過大隋很大,時間有限,只能挑一處看看,聽說東境那里,風景很好。”
寧奕眼神一亮。
白袍老劍仙,伸出一只手,指尖在虛空之中輕輕勾畫,橫豎折橫,一扇星火燃燒的四四方方門戶,就這么傾開。
老人一只手輕輕搭在寧奕肩頭,對著劍湖宮的眾人,點了點頭,算是離開前的示意。
西海老祖宗微笑開口。
“去去就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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