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機之術,賦予死物“活靈”。
漓江江面的那頭雪白蟒龍,毫無疑問就是千機術的杰作,西海女子劍修朝露,站在漓江江潮頂點,居高臨下,背后水廈層層堆砌,寶相森嚴,那盞油紙燈籠,收斂了方圓一里地內的所有星輝,燈芯搖曳如陰柔月光,收攏懸掛在朝露頭頂,在這片昏暗天地之間,倒真像是一月。
漓江江水,喧囂沸騰。
一襲白衣腳尖踏江,掠起之后,身后衣袍不沾染絲毫水汽,江面會倏忽炸開一道水柱。
瞬息之間,那襲白衣背后接連炸開七八道水柱,整個人以一種極為蠻橫霸道不講道理的姿態,撞入雪白蟒龍的身軀之內。
柳十一一根手指緩慢擦過劍面,風雷呼嘯。
那柄純粹由江水凝聚而出的“燕歸巢”,原品雖然只是凡品,并沒有動用天材地寶進行鍛造錘煉,但若論鋒銳程度,卻也非區區“漓江江水”可以比擬。
滴水殺人,不是不存在,但施展起來太過苛刻,實戰當中幾乎用不到,也無從見得,與摘花飛葉割人頭顱一樣,通常都是用于高位抹殺低位。
若此刻站在漓江的不是白衣劍癡柳十一,而是裴旻大人,只需要掌心留有一滴水,只需要屈指彈出那滴水珠,就可以做到連人帶龍,捅一個透心涼。
漓江江面,浪潮涌起。
肉眼可見的。
那條雪白蟒龍,本身只是一小截漓江江水,被“千機術”賦形之后,似乎真的痛了靈智,渾身上下,已然自內而外地生出了龍鱗,尤其是龍脊脊背,紋痕若是細看,能看見其玄妙和復雜,越看越令人心神沉浸起來。
然而漓江江面“轟”的一聲——
柳十一連人帶劍,撞入那條雪白蟒龍之內!
一陣劇烈而又痛苦的尖銳嘶吼,在漓江上空響起,千年古江老龍吟被蓬萊女子劍修賦靈的那條雪白蟒龍,面目猙獰,吼出的龍吟,已在江面上燃燒沸騰,龍吟還沒有傳出多遠,那條巨大的蟒首,環繞身軀的龍鱗,忽然飛出了一大片。
燕雀歸巢,那條氣勢磅礴的江面老龍,眉心浮現一抹黑線。
柳十一一劍自中央遞斬而過,將其斬為兩半!
蓬萊女子沒有波瀾的瞳孔之中,漫天漓江江水炸開,一襲白衣奔來的影子越來越大越來越大然后身軀之下風雷激蕩,腳底踩碎漓江大潮,仗著反作用力,如一根勁弩般疾射而來!
朝露瞬間單手拔劍壓下!
白色斗篷扶搖而上。
“叮當——”一聲清脆如鈴鐺的脆響,西海女子劍修拔劍的動作快得猶如一道幻影,與虛空之中與白衣劍癡“撞”在一起,兩人在一剎那定格的影子,看起來相當親昵的“以肩抵肩”,目光對擦碰撞。
但下一剎那,柳十一自下而上揮出的“燕歸巢”,在“咔嚓”一聲刺人的斷裂聲音當中,直接斷為一連串的雪白水珠,直接被西海女子朝露單手拔出的劍器斬碎,整個身子來得快去得更快,兩人肩頭勁氣對撞之后,白衣劍癡喉嚨里悶哼一聲,身子像是一只斷線風箏,重重墜入漓江之中。
墜入江底,柳十一屏住一口呼吸,抬起頭來,身處江水之中,劍氣自眉心溢出,衣袍下墜姿態逐漸緩慢,他隔著江水遙遙注視著朝露,神情凝重,剛才對方藏劍出鞘的那一殺,他仍然沒有看清。
兩人對劍的那一瞬,藏著諸多細節。
來自西海的女子劍修,從藏掖在腰側左右兩邊的兩柄細劍長鞘便可以看出,善使雙劍,劍氣蓄而不發,講究的是出鞘必殺。
剛剛雖然只拔出了左側一柄劍,但仍然輕松取勝。
深究原因,并非只是勝在氣機渾厚,星輝境界臻至第十境 更多的原因,是那柄拔出的佩劍,鋒銳程度和鑄劍品秩都相當可觀,先前一劍戳飛大隋羌山鎮山四劍之一的“長氣”,便可見一斑。
只是隨意一斬,就直接將柳十一以漓江江水塑性拔出的“燕歸巢”,砍回原形。
朝露瞇起雙眼。
她高高站在漓江江潮之上,墜入江水里的那襲白衣,看不清蹤影,但水底之下,卻隱約暗流洶涌。
絲絲縷縷的劍意,不再隱藏。
漓江江面,一縷縷漆黑細小的影子,浮現而出,穿梭如游魚,下一剎那破開江面,猶如瀑布山泉倒灌而上,萬千燕雀振翅,一縷縷劍氣自盤膝墜入江底如一塊老石的白衣少年眉心處激蕩開來。
身子如玄鐵墜入漓江江底,柳十一雙手默默垂落搭在丹田處,結了最普通的一個“靜心”法印,劍湖宮教導弟子入靜時候的印決。
物我兩忘。
馭劍指殺。
飛劍之術。
眉心一抹雪白,如覆蓋了幽幽冰霜,獨坐江底,白衣未曾浸濕,三尺之內,不斷有水氣激蕩飛出,化為一柄又一柄約莫二指粗細,嬰兒一臂長短的劍光,積少成多,先是懸在頭頂之處,列陣數量抵達柳十一所能承受的上限之后,便不再抑制。
于是漓江沉寂了十多個呼吸之后,便有了數之不清的“游魚”掠出江面的浩大景象。
劍氣出江,蔚為壯觀。
坐在江底的白衣劍癡,似乎想搬起一條漓江,化作滾滾劍氣,以此來掀翻那位踩在浪潮上的西海女子。
這等景象,若是他真的抵達涅槃境界,倒不是不能做到。
如今看來,柳十一施展起來,有些力不從心,只不過支撐了三四個呼吸,嘴唇便滲出一大片猩紅,面容枯槁蒼白,結印的雙手袖袍里,溢出絲絲縷縷血墨。
但如今江上的那副景象,已經足夠稱為“壯觀”。
踩在漓江江潮上的西海劍修女子,神情凝重,背后那盞油紙燈籠,光華不再內斂,而是徹底外放,大月垂落,猶如孔雀開屏,無數劍氣鑿打在月華撐開的屏障之上,發出一連串刺人耳膜的細密金石聲音,那盞油紙燈籠,錚錚長鳴,開屏之后,被無數劍氣敲擊,已經逐漸綻現坑坑洼洼,但仍是固若金湯。
原本在西海女子朝露背后,層層堆砌的水廈,此刻底基都被盤坐江底的柳十一抽走,想要依據漓江江水大勢進行壓制的念頭,被柳十一察覺,故而功虧一簣。
女子并不覺得惱怒。
躍出江面的劍癡劍氣,已經不是所謂“七境”能夠施展而出的手段。
馭劍手段,千里割顱。
無論是劍湖宮還是西海蓬萊,其實都沒有這等術法。
柳十一如今不遺余力地使出這門術法,她倒是能夠接住,也幸好柳十一的境界不高,否則結局難說朝露瞇起好看的雙眼,盯住江底的白衣少年。
那襲白衣的頭頂,不斷有劍氣射出,水流凝聚成旋渦。
柳十一身負馭使飛劍之術,說明他曾經見識過某位精通“馭劍”的大人物出手,甚至可能得到過對方的指點。
然而她并不知道柳十一根本就沒有得到任何人的指點。
只不過看了裴煩丫頭的幾次養劍而已。
此刻在遠處,站在漓江波瀾起伏當中的寧奕和裴煩二人,屏息而立,看著萬千劍氣躍出漓江的場景,神情復雜。
回顧漓江兩襲白衣的“廝殺”。
柳十一以“長氣”把曹燃的霸道意境打出之后,陷入下風,他沒有去撿墜入江底的“長氣”,而是拎水為劍,燕子歸巢斬斷漓江老龍。
劍斷之后,盤坐漓江江底,劍氣出竅,使出“馭劍指殺”。
所有劍術,無師自通。
有些是路過大隋偏隅角落,偶然一瞥,心有所得。
有些則是默默苦思,枯坐閉關的心血。
此等悟性,已然不可以常理來揣度。
連公認悟性極高的丫頭,見了此景,都忍不住輕聲感慨道:“看我馭劍指殺那么一二回,難道就學會了?”
看樣子,的確是這樣。
寧奕抿了抿嘴唇,腦海里又回想起了這襲白衣,抱著一把劍,無時無刻都陷入沉思的癡醉景象這一幕并不罕見,每時每刻都能見到,從長陵山下到天都府邸,從瀑布山泉走到黃沙大漠,柳十一從來就是那個柳十一,他的劍道是極簡的“一”,但是這個“一”,越是簡單,就包含得越多。
無數劍氣,疾射而出,氣沖斗牛。
那盞油紙燈籠,內斂的星輝,被一陣沖殺,開屏如黃鐘大呂,不斷震出沉悶的古音,此刻外殼破碎一道紋路,一縷劍光鉆了進去,擦過朝露面頰,女子面無表情,伸出兩根青蔥玉指,直接將其夾住。
油紙燈籠收斂的氣機,在這一陣劍氣沖殺之下,果真沒有繼續再收斂星輝,西海女子的境界,也隨之緩慢下跌。
漓江江面,恢復了一片平靜。
無數劍氣射出之后,那位白衣劍癡少年,面容蒼白,枯坐在漓江江底,大江辟易,他坐在河床干枯大地,指尖已是一片猩紅,血墨縈繞在袖袍指尖。
柳十一抬起頭來。
那盞油紙燈籠的防護,固若金鐘,罩在那人頭頂身上,飛劍劍氣亦不可侵入。
他體內的氣機,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那一步。
撤開油紙燈籠,西海女子的境界仍然穩穩站在了十境。
朝露長長吐出一口氣,她低下頭來,看著諸多劍氣法門層出不窮的白衣劍癡,如今肉眼可見,柳十一的面容都憔悴了三分,看樣子,連抬指都做不到了。
“結束了。”
西海女子認真開口,伸出一根手指,點向枯坐漓江的柳十一。
油紙燈籠輕輕搖曳,月華掀起漓江大潮。
原本辟易繞開白衣劍癡少年的大江,此刻洶涌澎湃,層層疊疊,憑空凝作一只大手,對準柳十一,狠狠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