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境的荒山野嶺。
飛鳥鳴叫,猿猴影子在樹影藤蔓間搖晃飛渡。
一道“并不纖瘦”的身形,雙手背負在后,袖袍翻滾,蹬地而掠,一陣一陣的疾射而出,身后掀起滔天煙塵。
這道身形說并不纖瘦,其實不恰當。
準確的說,是相當“壯碩”。
飛鳥拍打雙翼,蹙起眉頭,不明白這個胖子為什么跑得如此之快為什么他能夠跑得如此之快?
好勝心強烈,雙臂不斷拉扯藤蔓前進的猿猴,尖聲而嘯,他們竭盡全力,卻無論如何都追不上那個人類的掠行速度,遠遠看去,只能看見那道沾染著灰塵的大袍,在空氣當中越拉越遠,渾身的物事,在如此疾速的奔馳之下,都被顛了出來 在半空中瀑散開來的卷軸。
玄鐵質地的紐扣。
脆弱的木質發簪。
然后是一塊從袖袍里顛出來的令牌。
猿猴停下攀掠,皺起眉頭,看著砸在樹干上,還沒來得及墜落,就被自己一只手撈住的令牌上面寫著古怪的墨字。
叁貳柒?
三二七號面色潮紅,呼吸急促,一路跑來,如今衣衫不整,披頭散發,看起來相當狼狽,但他的神情卻無比凝重,眸子里藏著一朵銳利的精光兩邊的袖袍隨著掠行不斷拋飛,獵獵作響,他的前踏動作快得只能看清虛影,就像是燃著赤金火焰的車輪,雙腿纏繞繃帶,其內綁著“神行符”,不斷燃燒沸騰,迸發出星輝的熾烈氣息。
這正是他能夠神速穿梭在大隋各境之間完成情報任務的“秘寶”。
如今已過了中州。
從玉門離開,他現在正火速趕往西境蜀山從那片大漠完成碰頭,線索交付之后,他便完成了千手大人交付的任務,成功傳遞了兩封情報。
按理來說,他可以不需那么著急地回赴本宗,大可以待在玉門,看一看中州的沙土風情,慢慢悠悠,緩緩晃蕩回去。
然而那位寧小師叔,在臨行之前,交代了他一句話。
一句很重要的話。
他拍著胸脯說保證送到。
蜀山暗宗三二七號,言出必行。
今日他要把那句話送到。
今日他一定會把那句話送到。
中州邊界。
一條大江,橫貫州境。
漓江。
水面不起波瀾,一艘小舟緩緩而過,舟上三個年輕人,黑袍青衫白衣,頭上戴了件遮人耳目的竹骨斗笠,并沒有船夫撐篙,船身兩旁裝模作樣搭了兩只木漿,其實并沒有派上任何用場。
船體自身無形震顫,船腹底下,暗流洶涌,便有兩撥水流徐徐分開。
為了不引起太大的注目,行船速度并不算快。
丫頭的劍藏,平穩而又緩慢地驅動著小船,眉心的紅芒,像是一炷檀香,裊裊升起。
漓江江面,如今還沒至分流節口,諸多游船,畫舫樓閣,美人輕紗。
柳十一將長氣橫在膝蓋,坐在船頭,白衣隨江風飛揚,仙氣颯然,那柄裹了黑布的長劍,像是一柄古琴,他雙手十指偏偏分開輕搭劍身之上,做拈花撥弦狀。
不得不說,柳十一一身皮囊,生得很好看。
即便那頂寬大的竹骨斗笠,遮住了他的面容此時此刻,以這等超凡脫俗的姿態,坐在船頭撫劍,仍然吸引了相當多的目光。
畫舫大船上的賣藝姑娘,一位從樓閣里走出,正趴在欄桿上乘涼吹風。
畫舫胭脂樓,每日載客數百上千,一邊游玩漓江,一邊歌舞升平,進樓的無非有兩種人,要么是自以為腰囊里裝滿了銀兩,要么是自以為肚腹里盛滿了才華漓江上的貴公子,她見得多了,看得膩了,有時覺得自己已然不食人間煙火,相不中凡人了,如今乍一瞥,沒想到瞥見柳十一這么一個松形鶴骨的翩翩少年郎,一時之間竟然怔了神。
白衣勝雪,儀容清癯。
并非是江風洗滌衣袍。
玉門大漠的灰塵,在柳十一這等境界的修行者身上,輕易便可以以星輝洗去。
船上的女子怔怔出神,待到腦海里一片空白徐徐散去,她面頰竟然有三分滾燙,不敢去看那道遠去的白衣。
再細細去想,并非是自己相不中凡人了而是那個白衣少年,的確不是凡人。
更像是天上謫仙人。
柳十一盤膝坐在小船船頭,對于這一幕置若罔聞。
江風逆著吹來,斗笠之下,些微發絲被風吹起,不斷拋起又落下。
他閉著雙眼,現在在做一件很單調的事情。
從天都皇城離開,到玉門大漠,再到漓江。
他一直都在做一件事情。
再往前推從學會拎劍的那一天起,他謹記師父柳十的教導。
他不眠不休去做這件事情,已有十多年。
悟劍。
柳十一緩慢閉上雙眼。
寧奕雙手枕在腦后,身子向后仰倒,抬頭看著滿天的云氣,穹頂一碧如洗,陽光并不灼目,絲絲縷縷的溫暖照在身上,一片清和,太平。
心境呈涼。
青衣裴煩,捋起半邊袖子,伸出一只手,手指指尖觸碰江水,而后輕輕攪動,掌心拍著水面,觸之即分,一路上留下不斷蕩漾散開的水紋。
丫頭如此反復,掌心落下抬起之時,仍是一片干燥,并沒有留下絲毫濕潤水氣,抬掌下壓和收掌的動作,并沒有動用劍藏星輝,這更像是一種“意境”的運用。
人未至,勢先至。
丫頭并不知道,自己無意間玩水所領悟的法門,在靈山被叫做“掌心雷”,顧名思義,出掌猶如掌心寄存雷霆,神威震出,不用觸及血肉,便可以遞出全部勁氣,先是掌心迸發寸勁,再是寸勁傳遞隔空打出。
明眸善睞的青衣小姑娘,就這么不厭其煩拍了一路水花。
前方不遠處,是一座江面關峽,過了關峽,就是西境。
要入西境,走水路,那么便要從山中腹內渡江而過,據說是某位劍湖宮的先輩大修行者,以劍氣開辟山中洞天,讓漓江穿流而過,遠遠望去,江上有山,綠影重重,好似一副水墨畫,一派柔和。
丫頭鞠了一捧漓江江水,輕啜一小口,眼神明亮,轉頭望向懶洋洋虛靠在船尾的寧奕,道:“好甜啊,哥,要不要嘗一口?”
含著一根草屑的寧奕,緩緩睜開雙眼。
清、靜、綠、甜、涼。
漓江江水,便以這五點著稱,一路上,江面碧波蕩漾,微風吹拂,鮮起波瀾。
看起來風波太平。
嘴唇干枯的少年,緩緩坐起身子,一只手撈起漓江江水,輕輕抿了一口,其余的擦拭面頰,揉了揉發澀的眉心。
從玉門出來,奔波至此,他未曾喝過一口水。
寧奕神情復雜,望著前方獨坐船頭的柳十一。
他可不是那個劍癡可以三天三夜不喝水不睡覺,盯著一把劍悟道。
柳十一距離第八境,只差臨門一腳。
他停滯在劍氣二重境也已經很久,從長陵那一戰,就卡在第三重境界。
星輝和劍氣,都只差一步。
厚積薄發,說易做難。
修行路上,道心容易出現問題,若是久久不得突破,那么道心難免生疑。
劍湖宮的修行法門尤其如此,壓境而修,讓柳十一的劍氣境界,硬生生高出了修行境界一頭,與大隋其他圣子相比,他的星輝境界是最低的,沒有之一。
然而劍癡令人敬佩的一點,也在于此,他從未覺得自己走得慢了,生出要追趕他人的心思葉紅拂和曹燃,拼命修行,因為有一位謫仙人總是快他們一步,其他圣山的圣子,乃至于寧奕,都有一個追趕的對象。
那個叫洛長生的年輕人,給了大隋黃金盛世一個遠遠的背影。
謫仙人高坐星辰之上。
而柳十一更像是另外一個不問世事的謫仙人。
他不追趕任何人。
他只追趕自己。
這份心境,難能可貴,試問當今大隋,有幾人能夠做到?
寧奕捫心自問,至少自己做不到。
陰翳籠罩而下。
小船在漓江上不疾不徐,緩慢前行,駛入了那座洞天里。
一片漆黑。
寧奕伸出一只手,掌心在水流里緩慢抬起。
他掬了第二捧水。
還沒有來得及飲下。
就在此時,一滴水珠落下。
輕輕砸在了寧奕的眉心。
那滴水珠落而不散,一路下滑。
流淌到寧奕干枯的嘴唇。
很甜。
就像是清晨的朝露。
坐在船頭的柳十一,雙手按在劍上,裹著“長氣”的黑布,一點一點被劍氣震起撕裂,在漆黑洞天里,像是春天化開的雪屑一樣,沸沸揚揚向后拋去,黑灰如燼,燃起一片短暫光華。
遠方漆黑洞天,一只對立而停的小船上,緩緩站起一道纖瘦高挑的女子身影。
那女子提著一盞燈籠,照亮清麗面容,脖前拴著一根紅繩,白袍在漆黑逼仄的江面上下拋飛。
寧奕輕聲笑道:“還真是冤家路窄啊?”
柳十一面無表情,緩慢起身,漫天劍氣灰燼在他身旁重聚,化為一盞劍氣燈籠,不用拎提,便自行懸掛在他肩頭。
“你們兩個,看著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