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妖。
一只叫阿春的妖。
一只在玉門地底活了上百年的妖。
一只小妖。
玉門是一片大漠,風沙喧囂,煙塵起伏,有人有馬蹄有刀劍,有江湖,有廝殺。
玉門地底沒有這些。
玉門地底,只有我,還有伽羅。
我是一株短穗柳,伽羅是一只天狐。
啟靈之初,我什么都不知道。
伽羅對我說,外面山河,有花開花謝,無數風光。
他說大隋的南疆,有十萬里的大山,遍地開滿了山茶花,姹紫嫣紅。
太陽會從東海上空升起,夜暮之時,沉入西海盡頭。
這座天下的三萬六千里,若不曾修行,便是窮盡一輩子,都無法徒步看完此間的風景。
他還說。
大隋的北境,有一片浩瀚的懸空大海。
大海的盡頭那里有另外一座嶄新的天下。
那里才是妖的故鄉。
我不知道“故鄉”這個詞的意思,伽羅告訴我,故鄉就是家,就是出生和安眠的地方。
我是一株短穗柳,出生在大隋的玉門,啟靈在大隋的玉門。
于是我問伽羅,玉門算不算是故鄉?
伽羅對我說,我總有一天會離開大隋,會在更好的地方落腳,妖的壽命太長,我可以離開這里,去往北方盡頭的大海。
玉門風沙太大,人類的心思太臟。
那個時候我不懂他的意思。
我覺得有伽羅在的地方,就是故鄉。
他陪著我出生。
我會陪著他長眠。
至于外面世界的那些美景,那些風光,那片北方盡頭的大海。
我不羨慕。
玉門的風沙很大,但是玉門有伽羅,所以風沙便不大了。
我本以為,玉門地底的歲月,會緩慢流淌,直至我生命的盡頭,伽羅的狐火會點燃黑暗,驅除寒冷。
但是我錯了。
當平妖司的修行者,帶著一罐滾燙的天狐血,來到玉門大漠的時候。
我聽到了當今大隋天下主人的敕令。
那罐滾燙的天狐血,潑灑在黃沙煙塵里,我想起了自己啟靈時候的畫面平妖司扒了伽羅的皮,篆養妖血,自我啟靈之后,他們便再也沒有來過,今日為何會來此地?
鮮血向下浸透。
我能夠感受到血液里那股熟悉的意味。
伽羅的鮮血,并沒有帶來溫暖。
通徹如明燈的狐火,在穹頂鮮血的滴落之下,變得搖曳明滅,一陣一陣搖晃。
險些熄滅。
天都皇城的修行者,間隔百年之后,重新開始加固陣法。
為了救出伽羅,我離開玉門。
后來我才知道,大隋迎來了前所未有的盛世,新登基的皇帝,擊潰了北方大海的妖族,就算我修行成為通天徹地的大妖,想要回到伽羅口中的“故鄉”,也不太可能了。
大隋的境關之下,關押著壽命悠久的妖君,伽羅只是其中之一。
新任的皇帝登基之后,平妖司便開始重新對玉門施加封印。
每一次天狐血的潑灑,對伽羅來說,都是一種焦灼靈魂的痛苦,我體內流淌著他的鮮血,我本該留下來,與他一同分享痛苦,但是我沒有。
我必須要離開玉門。
我離開玉門的時候,什么都沒有帶走,只帶了一捧黃土,裝在囊包里,掛在胸前。
伽羅跟我說,他送了我一樣禮物,等下一次相見,我就會知道那是什么。
別離時候,我揮袖告別,伽羅的聲音縈繞在耳,他問我是否還記得,啟靈那一日的景象。
我說我當然記得。
啟靈那一日,我問了伽羅很多問題。
伽羅不厭其煩。
我記得伽羅說過一句話。
他說自己已經失去了所有,現在唯有兩樣東西,其中一樣,就是漫長的時間。
那么另外一樣是什么?
臨別時候,我問伽羅這個問題,伽羅沒有回答。
大隋有一句話,送君千里,終須一別。
我走出玉門的時候,已是孤零零一人。
伽羅在玉門地底長眠等待,我在大漠孤獨前行。
我與他漸行漸遠。
遠方有塞外悠揚的歌聲。
駝鈴搖晃,唱歌的那人,躺在玉門關的地平線上,搖搖晃晃。
影子被夕陽拉得越來越長。
千里迢迢。
良夜遙遙。
黃沙大漠,有狐輕笑。
胭脂水粉,江南歌謠。
山可窮盡,海不枯凋。
此去經年,燈火曳搖。
只是不知。
再相見時,君可認識?
離開玉門,為了伽羅口中的下次相見。
也為了我想要的再不分離。
我聽說妖族天下,有一只萬年大黿,從尋常的妖靈,修行成為灞都城的主人,施展真身的時候,法相通天徹地,堅不可摧,一縷神念,可以掠行在云海之上,游走在九天之間。
那只大黿用了一萬年。
我還聽說。
北境倒懸海的盡頭,有天賦異稟的金翅大鵬鳥,與登基前的年輕皇帝交手,難分伯仲,誰也奈何不了誰;有號令四海天下共尊的泉客,本該隕落在歲月長河里,謠傳已重新活了過來;有單掌摧山斷河威風凜凜的斗戰圣猿,有駕馭風雷吞吐山河的麒麟大妖,有鎮壓北境火域的上古燭龍。
我若是他們其中的一個,任何一個。
要救出伽羅,似乎也并不算是一件難事。
可我只是一株短穗柳。
我從來沒有聽說,北境的那一邊,妖族天下之內,有一株草木,可以修行成為一方霸主。
即便是那位素傳“資質平平”的那位老人,登上灞都城頭的時候也修行了一萬年。
我等不了一萬年。
我想過竊走天都皇城的天狐皮,可我來到中州的時候,知道了有一樣叫做“通天珠”的東西,在皇帝的膝蓋下,他可以看清任何一位子民的面容。
我只是一介小妖,踏入了皇城,便等同于送死。
我一路修行,一路行走。
我在西嶺的道觀內,被道宗的麻袍道者揪出了妖身,險些打散了魂魄。
我在東土的菩薩廟,被靈山苦修者斬去了百年道行。
我被中州劍修砍碎了一半的妖身。
我把玉門的那捧黃沙裝在囊包里,小心翼翼掛在胸口,從玉門離開之后,我越走越遠,心頭的重量,也越來越輕。
時間會拿起一些東西。
即便再放下來,重量也會變得不一樣。
我終于知道了造化弄人的意思,一個人,越是把一樣東西看得寶貴,越是珍而重之的保管,越是無法留存。
囊包可以抵得住玉門沙子的墜滑,卻抵不住時間的風化。
西嶺的道觀,東土的菩薩廟,中州的山水瀑布每一次歷經死劫,劫后余生,那枚懸掛在我胸口的囊包,似乎都會變得輕一些。
黃沙簌簌,不聞其音,不見其形。
我行走在大隋天下,所見都是形形色色的人類修行者,西嶺道觀險些打散我魂魄的道士,后來老死在了那座道觀里,靈山斬我道行的苦修者,坐化之后燒成灰燼,中州壞我妖身的劍修,死在了與其他劍修的爭斗當中。
他們對我如此,我并不怨他們,捫心自問,若是換一個位置相處,我可能會做得比他們還要狠毒,人妖殊途,生死由命,這是大隋的道理,因果注定,本該如此。
怪只怪我境界卑微。
可天意弄人。
他們死了,我還活著。
不知不覺,我走到了他們一生故事的盡頭。
當囊包里的黃沙落盡,回頭看去,我離開玉門已不知多少年,我本以為我很快就會回到那片初生之地,可沒有想到,每走一步,離終點不是越來越近,而是越來越遠。
這個時候,我開始明白伽羅對我說的道理。
也終于明白了,原來他送給我的那樣禮物,名字叫“智慧”。
妖族的壽命比人類的漫長許多。
我走過大隋南北,看到了一代代人,花開花謝,生老病死,白骨枯槁,最終別離。
伽羅對我說,不要悲傷,也不要憎恨,這是最無用的東西。
人的一切痛苦,來自于喜悅,以及喜悅破碎之后的悲傷。
任何人都能夠變得狠毒,只要他嘗過什么叫做嫉妒。
因愛生恨,因恨生愛,輪回漫長,歲月短暫。
要想變得強大,就要學會忘掉這些情感。
忘記悲傷,就要忘記喜悅。
忘記憎恨,就要忘記喜歡。
我在西境的荒郊,殺了第一個人。那是一個初出茅廬的道士,道行很淺,押送著三只剛剛啟靈的樹妖,要回到宗門。
可笑那個小道士懵懂無知,身上帶著人類不該有的天真,未曾見過世間的復雜與曲折,所以干凈的像是一張白紙。
他若是喜歡詩書文卷,我便會吟詩作詞,他若是喜歡樂理音曲,我便會琴瑟吹簫。
這世上沒有一個懵懂無知的男子,會討厭一個既好看又溫柔,樣樣精通,投其所好的年輕姑娘。
他沒有看出我的身份,師門贈送的三清鈴在打斗當中損壞,金線符也毀去了,于是連忙救下了“受傷”的我。
我提出了要他順路送我一程。
他沒有拒絕。
路上的時間很短,對我來說,不過是一眨眼。
要分別的時候,他卻跟我說,這一路上的時間,漫長而又忐忑。
我知道,這便是他動了心。
這叫“喜歡”。
喜歡到深處,我要什么,他都會給。
最后,我要走了他的一顆真心。
而他給了我。
這是我第一次殺人,我發現有一樣東西,比刀劍還要鋒利。
那個東西,叫做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