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三搖,裊裊娜娜。
東宮宮主在攙扶之下,走入素華宮內。
她蹙起眉頭,看到了殿內的那一副棋秤。
“寧奕見過齊娘娘。”
寧奕站起身子,不卑不亢,揖了一禮。
東宮宮主齊虞,唇角上揚,冷笑道:“本宮倒是沒有想到,這胸華宮內,還另有乾坤,天都的大紅人寧蓄爺,竟然在這里陪趙湫喝茶下棋?”
寧奕雙袖垂攏在身旁兩側,拍了拍衣袖,重新坐了下去,也不解釋什么,看起來一副置身物外的姿態。
趙湫。
被直呼其名的素華娘娘,神情淡然,看不出有絲毫怒意。
齊虞微笑道:“寧蓄爺,不是來東廂找人,怎么找到素華宮里了?”
寧奕搖了曳,語氣幽怨道:“宮里大得很,東廂空空蕩蕩,沒地方坐,除了素華宮,哪里還有人愿意邀請我進去喝一盞茶?”
說到這里,齊虞神情一滯,趙湫會心一笑,輕柔道:“東宮地大,事務繁多,還有心替我煨藥,真是勞煩姐姐了。”
東宮宮主面無表情,抬起一只手,后面的宮女手捧托盤緩慢前來,躬身而下,將瓷盞呈遞至素華娘娘面前,再也沒有二語。
趙湫看著東宮齊虞。
她嫣然一笑,掀起面紗,端起瓷盞,緩慢飲盡。
遞還茶盞。
素華娘娘笑了笑,悠悠吐出一口氣來,曳道:“這藥有些苦。”
“良藥苦口,苦盡甘來。”東宮宮主居高臨下,身旁侍女捧著玉瓷托盤,緩慢退回她的身邊,齊虞漠然注視著趙湫,“好心”提醒道:“春冬交替,此地風寒,心凍著,別落下病根。”
素華娘娘平靜道:“有心了。”
一行人就此離開。
干凈利落,沒有一絲拖泥帶水。
來得快,去得也快。
大門合上。
寧奕聽到了院墻外響起的瓷盞砸碎在地的清脆聲響。
他的神情有些精彩。
寧奕悶悶道:“黃鼠狼拜年東宮遞來的藥,就這么喝了?”
趙湫看著寧奕,挑眉道:“不然呢?”
素華娘娘看出了寧奕的心思,她淡然道:“若是不喝,那么便少不了再聊上‘一二句’,來回推脫,那時候就不是這么安靜了,吵得很。”
寧奕一時之間竟然無語,想了很久,只能沉默。
心想這位娘娘不僅僅是一個奇人,也是一個怪人,喜歡清靜,東宮一大幫人鑼鼓喧天來了,遞來一碗藥,二話不說就喝了。
迎客,送客。
整個過程行云流水,再加上言詞之間干凈利落,東宮宮主成心想挑釁,硬是找不到一個突破口。
氣得離開素華宮,就摔了瓷盞。
寧奕認真道:“要是這藥不干凈,怎么辦?”
素華娘娘沒有第一時間回答,而是伸出一只手,緩慢捋起袖袍,一直捋到肩膀一側,露出完整的白皙臂膀。
她將手臂輕輕置放在棋秤上。
此刻的手臂,仍然燦白如蓮花。趙湫娘娘的另外一只手,大拇指和懈收攏,余下來的三根手指緩慢下壓,分別按在“太淵穴”、“大陵穴”、“神門穴”上,似乎未如何用力,但“咻”的輕微聲響,一整條手臂,瞬間涌出了密密麻麻的紅點。
寧奕看得有些頭皮發麻。
“寧奕先生。”
素華娘娘看到寧奕有些怔怔出神,笑道:“我要撤針了,還請幫忙搭把手。”
兩人眼神交錯,素華娘娘的手臂就擱在寧奕面前,她三根手指所按穴位,微微泛紅,娘娘面色輕松道:“不用如何按力,也不需要動用星輝,輕輕按住,堵轉液即可。”
寧奕終于反應過來。
趙湫娘娘已經松開了按壓手臂上的三根手指。
腦猴的第一反應是男女授受不親第二反應是,這樣算不算是對素華宮娘娘的不敬。
寧奕還是伸出了一只手,他三根手指縮在衣袖里,隔著一層布料,按壓在趙湫的三處穴位上。
太淵穴,大陵穴,神門穴。
頃刻之間,手腕淤紅。
素華娘娘另外一只手開始撤針。
寧奕終于明白,這位娘娘之前在屏風里所做之事,究竟是為何。
為的便是東宮的這一盞藥。
銀針入體,纖毫拔出,竟然沒有帶出一絲鮮血,玲瓏剔透,但是卻迎風燃起白霧,一根一根像是驟然的火芯,頃刻之間被素華娘娘插入針囊里,這等手段,寧奕聞所未聞,亦是不知出處。
他望向素華娘娘的眼神,帶上了三分古怪。
久居幽宮,身負不小本領。
“南疆異術,上不了臺面。”趙湫淡淡道:“很多年前,南疆有一處專門修行異書的古老宗門,名為墨宮,后來搬出海外,據說與蓬萊一起隱退,離開這里了,不知道先生是否聽說過?”
寧奕挑了挑眉,道:“娘娘的針術,還有機關之術,都是出自墨宮?”
“墨宮遺跡已不可尋,但仍留下了一部分傳承,像是在大隋天下留下了極其稀薄的一抹香火。家父算是墨宮的傳承者之一,幼年時候會教一些奇門異術,當時記下來了,篆刻在本子里,入宮時候閑著無趣,便鉆研墨宮術法。”素華娘娘頓了頓,自嘲道:“沒有師門,自然算不是正統傳人,只能算是蹚水過河,其實也就是閑暇時候消遣時間。再后來我把那本記載墨宮之術的典籍一把火燒了,免得在這宮里落人口柄。”
說話之間,她的另外一只手快如閃電,按在剪之上,一截銀針端頭便被按出剪,接著便是捻頭,拔針,撤針,行云流水。
連點成線,竟然有百余銀針,藏于體內。
這些白霧,都是剛剛飲下去的東宮之藥,頃刻沸騰,裊裊散去。
防人之心不可無。
寧奕真正見識到了這位素華娘娘的心機。
趙湫心平氣和道:“這下你知道為什么我素華宮內無人了,我信不過任何一人,只是其中一點更重要的一點,是我一個人就可以很好的生活∫猜不透人心,也不想猜人心。墨宮機關的死物,他們不會騙我,也不會瞞我,更不會害我。”
寧奕緩慢松開了按住三聰穴的手腕。
素華娘娘緩慢放下那只大袖。
“先生之前說,不要做交易,而要做交情。”
她幽幽道:“我沒什么人情味可言,但我知道一點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
寧奕神情終于凝重起來。
“寧奕先生這一次入宮,是為了找東廂的徐清焰。”素華娘娘平靜說道:“這一件事情不是秘密,所有人都知道。”
“徐清焰跟著靈山大德修行,這是一件好事。”素華娘娘看著寧奕,微笑道:“崤山居士在,便無人敢動她,這宮里的‘風云變幻’,說白了,始終是一群女人在勾心斗角,那些心機和伎倆,牽扯到大修行者,便顯得荒唐又可笑。”
寧奕點了點頭。
“但崤山居士能保得了一時,能保得了一世嗎?徐姑娘只是一個普通人,毒酒,毒茶,這宮里最可怕的東西就是人心,若是有人存心想害她,要如何才能躲過?”素華娘娘輕柔道:“譬如甘露寺的那個尼姑。”
靜白。
寧奕默默攥緊拳頭。
“寧奕先生,本宮知道的東西很多,比你想象中要多。”趙湫輕聲啜了一口茶水,“這張符,我不急著要,素華愿與先生結一份善緣。”
寧奕陷入沉思。
他下意識雅素華娘娘捧起茶盞,卻恍惚發現自己茶盞里的茶水已經空了。
素華娘娘瞥見這一幕,會心一笑。
遠方懸在屋脊上的木質手臂,頗通人性,震顫一下,椅晃拎起紫砂壺,續之前被放置到另外一張桌上,那是趙湫精心制作的“煨桌”,敘緩慢在桌下燃燒,始終恒溫,使得續內的茶水仍然保持溫燙。
壺口緩慢傾斜,茶水倒至八分滿。
紫砂壺重新被墨宮手臂拎回煨桌。
“我在天都已經待了半年。”寧奕揉了揉眉心,輕聲艱澀道:“縱然迸‘不惹麻煩’的心態,我仍是招惹了許多麻煩,亦給身邊人招惹了許多麻煩。”
素華娘娘微微一怔。
寧奕苦笑道:“若是我不招惹東境,或許徐姑娘就不會受到東宮的打壓,這是我欠她的。”
趙湫娘娘沉默下來。
“符箓我會晚些時候送到素華宮。”
寧奕站起身來,雙手揖禮,認真說道:“若是可以,還請照拂一二。”
素華娘娘同樣站起身來,她微微揖禮,此刻如愿要到了符箓,臉上倒是看不出有什么喜色,輕聲道:“那便如此”
寧奕起身要走,大約三四步。
“等等。”
素華宮娘娘看著寧奕,問出了自己心中的那個問題。
“你與那位徐姑娘,是什么關系?”
“或者說,你對每個人,都是這般?”
寧奕站在原地,沒有回頭。
他自嘲笑道:“以前覺得是我救了她一命,現在想來,其實也是她救了我一命∫當然不是大善人,哪里能沒來由的好心好意去照顧一個人?我跟徐姑娘談不上什么關系,因為這些關系都不重要何況,這張符箓對我來說不算什么,卻能讓她減少一個暗中覬覦的敵人。娘娘,知道這筆交易,對你對我都很劃算,不就足夠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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