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伊人的這句話,讓寧奕真實地沉默了。
丫的。
怪不得這廝四五年不回大隋,就在北境逛游,這是在效仿徐藏,要來一出十年浪蕩漂泊啊?
宋伊人摸了摸鼻子,緩緩道:“雖然素未見面,但我聽聞徐藏先生,單槍匹馬,拎劍砍翻了諸多圣山的師叔長老......雖然心向而往之,但恐怕這件事情,我這輩子都沒辦法做到。”
說到后面的時候,宋伊人聳了聳肩,神情有些無奈。
這句話倒是不假,寧奕心想,伸手不打笑臉人,以宋伊人的身份,去哪座圣山,對方都是和和氣氣,哪里還有單槍匹馬砍翻圣山的機會?
“徐藏先生用劍,我用刀,除了這一點,其他的都沒差異。”宋伊人說這句話的時候,神情嚴肅,眼神認真,他有板有眼說道:“總的來說,我想跟徐藏一樣,當個真正的浪子,在廣袤無垠的大草原上策馬奔騰,這么說,你懂吧?”
寧奕揉了揉面頰,他覺得這幾句話,比起天都皇宮內的形勢,還要難以消化......這個出身大富大貴的公子哥,為什么就想玩這么一出,按正常的思緒來看,宋伊人生長在道宗和靈山最強大的兩位修行者膝下,想追求的,難道不是繼承龐大的家業,或者是某種常人不可比擬的力量?
道宗和佛門的香火,早就了宋雀和辜圣主,再造就一個,也并非不可能。
“我爹和我娘,涅槃地很早,他們跟那些步步艱難的涅槃境界比起來,不太一樣......”宋伊人是一個心思玲瓏的家伙,他一眼就可以看穿別人的想法,瞥了一眼寧奕,他合上雙眼,語氣里帶著一絲苦澀,道:“他們就像當一個‘普通人家’。”
普通人家......寧奕緩慢咀嚼著這個詞,宋伊人說這四個字里,神情帶著一絲無奈,似乎是真的被“普通人家”這四個字,鬧得揪心,而且頭疼。
“所以?”
寧奕試探性發問。
短暫的沉默后。
“逼婚。”
“我爹娘都很寵我,想要什么,什么都有。”宋伊人扶額兀自頭疼,喃喃道:“我知道他們的意思,也知道他們口中的‘普通人家’,究竟是什么含義。我年紀大了,如果不快一點禍害某家姑娘......可能會有麻煩。”
“麻煩?”
寧奕咀嚼著這個詞。
大隋的普通人家,的確在這個年齡,已經快要成婚,生子,但是修行者的歲月漫長,即便結成道侶,也不需要那么著急,宋伊人這個年齡,放到修行者當中,已經是非常年輕的那一類,根本無需急著操辦婚事。
宋伊人捋了捋思緒,不再是懶散靠在欄桿上,而是緩慢挺直身子,正襟危坐。
“如你所知,如眾人所知......我出生在了一個比大隋皇族還稀有的家室之中。”
兩位涅槃境界的大能,結成道侶,誕下子嗣,這的確是一個十分稀有的事情。
“這座天下......始終是大隋的天下,道宗和佛門的領袖不允許修行,每年要入天都覲見,就足以證明這一點,無論皇帝多么強大,戒心仍然存在。”宋伊人說著這些話,并不擔心被別人聽見,他掌心捏著那枚長條隔音符箓,品秩極高,絕不會有破損的可能。
他盯著寧奕,一字一句說道:“而皇室凝結力量的辦法,其中有一點,就是聯姻。”
“要么打散,要么聯姻。”宋伊人認真說道:“道宗和佛門的信徒,不斷地增加,利用好了,可以鞏固大隋皇室的統治,但絕不可以給兩宗聯合的機會,與圣山不同,如果道宗和佛門決意掀起一些波瀾,那么對于這座天下,是一個巨大的威脅,初代皇帝的那條鐵律也不允許這種情況的發生。”
“這些年來,道宗和佛門一直處于一種被人引導的敵對狀態,直到我父親和母親結成道侶,才有所停止。”宋伊人虛瞇雙眼,緩慢道:“從來沒有過,道宗和佛門,兩位涅槃境界的大能,能夠結成道侶。”
這一點,的確。
佛門里的大修行者,大多是男性,女子極少數,出自靈山的那些,一定是清心寡欲的菩薩人物,無欲無求,更不用說結成道侶,而宋雀天王是一個例外,以俗世客卿身份,捻火成功的,就只有他一個人。
瑤池辜圣主這種驚艷人物,在道宗的歷史當中,同樣極少,繼承了兩位天尊的衣缽,而且成功跨入涅槃境界,正是因為辜圣主的身份和地位,才有了當年道宗的不顧一切,給宋雀提供修行資源。
靈山多了一位涅槃,有道宗很大的助力......于是兩股本來擰不在一起的繩,被兩位大人物擰動,而且有著匯聚在一起的趨勢。
“這是陛下所不愿意看見的。”宋伊人低垂眉眼,認真道:“這一度也讓我的父親和母親,很沒有安全感。”
寧奕聽說了,在宋雀捻火成功的那一日,就被邀請到宮中,明面上是陛下向其道謝,但實際的意味不言而喻......如果宋雀的心性和性格不符合陛下的預期,那么這位佛門俗世客卿,恐怕無法順利地走到如今這一步。
“我的父母,身份特殊,其實他們都還好,在漫長的歲月里,道宗和佛門太平了許多,灰界那邊的戰爭也好打了許多,所以陛下并沒有覺得有何不妥。”宋伊人幽幽說道:“宋雀和我娘都喜歡閉關,天都看出來他們兩位,就只是閑云散鶴,并沒有太大的野心,所以坐視不管,可是我的出生......讓這一切的格局,變得不再相同。”
寧奕開口道:“你的身份,讓你能夠......以一個人的身份,凝合兩座宗門。”
“是的。”
宋伊人抬頭望著穹頂,他平靜說道:“這就是他們想做一個‘普通人家’的原因。”
“天都血夜,給了他們一個很嚴重的記性。”宋伊人瞇起雙眼,逐字逐句道:“強大如裴旻,在陛下賜婚之后抗拒,也落到了如此下場,裴家傾家滿門被滅口,在天都已經不是秘聞,焉知昨日之裴家,不是明日之宋家?”
“裴家被滅口的根本原因,與抗婚無關,而是裴旻個人的力量,已經抵達了皇城律法無法壓制的地步。”
宋伊人看著寧奕,他發現寧奕的神情忽然有些陰沉下來,皺眉道:“怎么了......”
寧奕擺了擺手,甩掉心頭的念頭,故作苦笑道:“沒事,我只是想到了徐藏......”
宋伊人笑了笑,寧奕的師兄是徐藏,當年的天都血夜,徐藏的師父身死道消,愛人也被殺死,正是其中最大的受害者之一,為此踏上漫長的復仇道路。
恩怨已在蜀山的葬禮上了結。
很多人都猜測,徐藏想要來到天都,向著陛下遞出一劍。
皇帝對這件事情的態度,相當坦然,他對著蕓蕓眾生敞開大門,他從未勒令皇城的任何一人,出手緝拿徐藏,而事實上......皇帝對于這位蜀山小師叔的態度,其實是贊譽和欣賞盡皆有之。
如果有一天徐藏拎劍來了天都,皇帝恐怕會命令所有的人讓道。
就像是與當年的裴旻一樣。
公平一戰。
這是皇者的氣度。
但很可惜,徐藏知道自己距離皇帝,所差的距離,如隔云泥。
當他沒有抵達那一步的時候,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徒勞,因為背負長劍踏入皇城的機會只有一次,而他修為不濟,挑戰失敗,那么死了就是死了,唯一的一次機會,也就浪費了。
“徐藏是一個偉大的挑戰者。”宋伊人低垂眉眼,他搖了搖頭,笑道:“當年陛下賜婚,據說有諸多內幕,希望成為裴家‘女婿’的人有很多,最后的那個幸運名額,被三皇子李白麟拿下......這樁婚事如果成了,也許就不會有那么多的事情,徐藏也不會背負如此之多的痛苦,裴家與皇族聯姻,陛下也不會動了殺心。”
婚約的另外一邊。
是李白麟。
這條消息墜入心湖,如何平靜?
“咯噔”一聲。
寧奕一只手按著油紙傘,傘下氣勁沸騰,一整張石凳轟然垮臺,紅亭湖水氣機陡然波散,他面色閃逝即過,輕描淡寫抬起一臂,杵傘而立。
宋伊人面色古怪看著寧奕。
寧奕壓下心頭的萬般情緒,低垂眉眼道:“若有機會,我想替徐藏遞上一劍。”
宋伊人看著寧奕,把對方失態的原因,歸結到自己說到天都血夜,提起徐藏的死,因而勾動了寧奕的憤怒......
他搖了搖頭,道:“陛下就在那里,他既然愿意提拔你當劍行侯,想來就根本不在乎你所謂的一劍,這是一種欣賞,也是一種自信。”
“說了那么多,天都血夜的事情......你聽聽就好,真相不可尋覓,這是當年的恩仇了。”宋伊人也站起身子,與寧奕并肩,他輕聲道:“今兒與南境的娘娘聊了,這幾年在北境,當一個持令使者逍遙自在,回到天都以后,最擔心的事情就成真了。”
寧奕看著宋伊人。
這位平妖司鼎鼎有名的持令使者,心酸無奈盡皆有之。
“我被指婚了。”
“大隋的公主李白桃,人在南境,千里迢迢。”
寧奕沉默復沉默,道:“需要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