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馬車緩慢停在皇宮之外,掀開車簾的太子,注視著道宗和靈山的執法者,里一層外一層把場地圈住,將皇宮前的空地,變成了三司權貴聚集之地。
晨風吹過。
那位抖擻精神的老宦官,微微抖動圣旨。
將紙上的內容念了出來。
“執法司少司首吳起,與應天府青衫濕一脈勾結聯絡,貪污受賄,徇私枉法”
這一句話說出來,那位名叫吳起的少司首,面色陡然蒼白三分,面上的笑意再也掛不住了,幾乎站立不穩,在道宗麻袍道者的“好意攙扶”之下,才能勉強站住身子。
聲音不大,語速也不快,但紙張上的名字,一個接一個的如流水般滑過。
太子保持著掀開車簾的動作,拿著只有自己可以聽聞的聲音,輕聲喃喃道:“這是要肅清三司還是要重理朝綱?”
三司在大隋天都立了很久,這里的人物,新任舊人,年輕人和老人,大多已經站穩腳跟大青山的雨夜結束之后,太宗的旨意便與黎明的曙光一起,來到人世間。
當大多數站在了他的對立面。
那么大多數人,便都有罪。
在場的三司成員,數目幾乎占據了原本三司的接近三成,這已經是一個極大的比例,其中執法司參與書院斗爭的人數最多,三位大司首被扣押帶走,道宗和靈山的執法者來自于東西兩境之外,接替位子的人想必之前就已經擬好了。
應天府等三座書院的出手來的猝不及防,然而太宗陛下早就等著這一夜但讓太子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這一切的發生,比起“蓄謀已久”這四個字,更讓人覺得像是一場意外。
三座書院與白鹿洞書院之間的沖突,來得太快,太兇。
但誰也想不到,觸發了陵墓禁制的少年郎,喚醒了白鹿洞書院的“劍器近”,在大青山的暴雨之中,打贏了書院千年殺力第一的“圣樂王”。
若是沒有這一幕巧合結局會變成什么樣子?
即便是老師袁淳,也無法給太子一個答案。
執法司的架子幾乎被掏空,在這場斗爭當中安然無虞的“人物”,面色平靜,注視著自己身旁,昨日還一起言笑晏晏的“同僚”,面色蒼白被靈山道宗的執法者扣押反銬,拖上馬車,一夜之間被打下官壇。
一條一條罪狀,被那位老宦官念了出來,執法司的另外一撥人馬早有準備這是一場換血,大隋的天都廟堂,安穩了很久,太宗陛下活了六百年,這樣的換血已經進行過了好幾次,在大是大非上,能夠住在天都的人物,心里都有數,但想要在這里長久住下去,難免會碰到一些規矩之外的東西。
規矩之外,便是一樁罪。
早在紅符街的時候,太宗便借著陳懿的手,收拾了應天府的布儒現在想來,其實是一種無聲的警告。
太子面色凝重,馬車顛簸,重新行進。
他并不覺得這是一件好事東西兩境,各自是一位皇弟執掌大權,這一趟書院的落敗,三座書院很可能需要依附東西兩境的背景才能保存香火,繼續生存,所謂的“不依附皇族權貴”的戒律,在他們的眼中看來,其實是天大的笑話,萬年大隋,或許真的有某個時代,天都混亂,書院執綱,但從未有一個時代,書院能夠不依附權貴而生活只不過如今的三座書院,擺到了臺面上,像是一塊大肥肉,東西兩境垂涎欲滴。
閉上雙眼,太子握攏雙拳擱在膝蓋上,靜靜回想這一切的發展。
這一趟書院的斗爭,“犧牲者”大多是年輕時候從書院走出,與三座書院相互共生的人物,他們押寶在應天府上,因為這短短的十幾年來,應天府的強勢讓他們步步高升,除了這些他們的后臺并不算如何強大。
而此時此刻,他們的后臺,已經倒下了。
東西兩境的諸多幕僚,竟然是一位都沒有參與,干干凈凈,不染一絲塵埃,就等著這一趟換血,在天都內取而代之。
恍然大悟。
這場斗爭掀開帷幕的起因很有可能,就是從那個叫“布儒”的執法司少司首,被道宗執法者帶走,那個時候,東西兩境便已經開始試探太宗的態度,而布儒無聲無息的死去,無人問津的結局,便已經宣告了這場斗爭的最終結局。
想要獵取書院的,并不是書院,而是兩位皇子。
而擊垮書院的,則是書院自己。
這意味著什么?
這意味著東西兩境的角力開始了。太宗默許了這一切的發生,關于未來的態度,已經十分明朗,第二條敕令還沒有頒布,但是大隋廟堂的換血,象征著兩位皇子的兩撥人馬,將以東西兩境拉鋸,在廟堂上對弈廝殺,無聲的硝煙即將燃起。
身旁無人,故而一身輕松的太子,并不是真正的一身輕松。
他來到酒樓,街道空寂,環顧一圈,孤零零的只有寒風。
紅露在樓下等了太子許久,懷中抱著一件長條布衫,馬車停下,立刻滿心歡喜的一路小跑過來,從背后擁抱這位年輕太子殿下。
男人明顯怔了怔,他轉過身來,揉了揉酸澀的眉心,笑著接過衣衫披在肩頭,心底如冰的地方,涌起一股罕見的溫暖。
自己也不算是真正的身旁無人。
青山之上。
站在戰場最中央的少年郎,仰頭看著天空。
寧奕目不轉睛盯著上方,那場萬眾矚目的神仙打架,就爆發在他的頭頂劍氣肆虐波蕩,圣樂破裂,云層翻涌,雷霆呼嘯。
劍器近臨走之前,曾言自己絕不會敗,對這一戰,展露出了無比強大的信心,但寧奕心中還是隱約擔心 他并非不相信劍器近可以擊敗對方。
而是獅心皇帝的神仙結晶,支撐不了太久,若是這一戰持續的時間長一些,劍器近的神性耗盡,那么勝負結局便自然分出。
少年攥拳而立,風雨飄搖,像是一顆磐石,不動不搖。
當一切歸于寂靜,最上方的穹頂,由遠至近的傳來了“嗖”的破空聲音。
寧奕面色大喜,他看到了從云層上空,一件物事從極高的上空墜落,跌破云層,在黑暗之中不斷下墜 身后是“緩慢”推進的一線陽光潮水,黑夜被驅逐,迎來了徹底的光明!
寧奕的面色忽然僵住,他盯著那件下墜的物事,面色變得蒼白起來。
那是一只斷手!
恢復了泥塑石像的堅韌質感,并沒有一絲一毫的血液噴灑而出,這就只是一只斷裂的手臂,身軀喪失神性之后,肉胎逐漸僵化,劍氣與鮮血流淌殆盡,被對方斬斷。
與這只斷手一起墜下的,還有一塊并不完整的主干殘軀,十二柄狹窄細小的飛劍,不再輪轉,而是紛紛墜跌而下——
穹頂云層的黑暗,不等那縷曙光抵達,就爆發了“轟”的一聲震鳴,黑云炸得溢散開來,一圈無形的劍氣波散蕩開。
寧奕高高跳起,接住墜下來的泥塑斷手,以及一同墜下來的物事,熾烈的光波從頭頂沉悶炸響,心湖里的三柄懸劍一陣震顫,圣樂崩潰最后一戰的結果,已經呈現出來!
圣樂王的身軀并沒有落下,而是與那道轟然炸開的余波一起,在穹頂之上,永久的寂滅。
在空中背對大地下墜的“劍器近”,打贏了那一戰,受了不輕的傷勢,但他的神性已經殆盡,渾身緩慢覆蓋一層泥漿,如凝結冰晶一般。
面對穹頂的“劍器近”,唇角似乎還帶著一抹笑意,驕傲無比的注視著云層之上,自己的最終對手,被浩浩蕩蕩的余波吞噬。
寧奕接過“劍器近”,他落回青山山頂,砸出一個不大不小的凹坑,穿梭云層下墜的十二柄飛劍,噼里啪啦如雨珠落下,失去了原本的鋒銳,逐漸化為石劍。
“公平對決他輸了。”
眼神明亮,仍然帶著殺意的劍器近,身上沒有石化的部位已經很少,他墜下蒼穹,如若不是寧奕及時接到,砸在大地之上,身軀已經四分五裂,不可能像之前小洞天那樣的保存完好。
寧奕有些手忙腳亂,他剛剛在丹田之內,凝聚了一些神性,現在毫不吝嗇的全都注入劍器近的身軀里,試圖把那只斷裂的手臂拼上,發現只是徒勞。
寧奕艱澀說道:“前輩”
“無礙。”
胸膛覆蓋了一層泥漿的劍器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下,聲音輕柔道:“此戰之后,便無遺憾生亦何歡,死亦何懼?”
那條斷臂,并非是被圣樂王斬下,而是自己遞出最后一劍之時,神性已經不足,持劍之手無法再承受更大的壓力,被劍氣震得破碎斷去。
“寧奕,你放手即可。”
寧奕咬緊牙齒,仍然不管不顧,繼續輸送神性。
“寧奕”
劍器近皺起眉頭。
他看著少年郎倔強的臉龐,道:“大千世界,蕓蕓眾生你我只有一面之緣,何必如此?”
他已看淡生死,放開一切。
如今當年恩怨,如煙云散,只等著神性干涸之后,神識散開在這天地之間。
也無什么好牽掛的。
這句話說完,寧奕低下頭來,沉默了很久,然后才緩慢開口。
“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
“您救了我一命,這是涌泉之恩。”
寧奕一字一句認真道:“我不知道該如何報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