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生死禁術的紫山,是西境圣山當中最為神秘的禁區。
整一座紫山,都籠罩在云霧縹緲的山嶺當中,陣法覆蓋,常人難以尋覓,紫山的弟子一共就幾位,不插手世俗,不行走人間,東西南北四境,哪怕是以低調聞名的蜀山,也與塵世間有著數不清斬不斷的聯系,但紫山沒有。
皇室的權謀爭斗,北境的相互狩獵,圣山的爾虞我詐,這些都與紫山無關,紫山的地界極小,單論地域廣袤程度,與其他的圣山完全無法相提并論。
但紫山被認為是,四境之中,最有可能藏著沉睡不朽的圣山。
不爭不搶不聞不問,這樣的一座圣山,若是再沒有通天手段,早就被野心強盛的圣山壓下一頭,吞入腹中。
紫山的生死禁術冠絕天下,真正藏在西境山腹當中的山門,大修行者都能找到,但若沒有紫山大人物的意志允許,硬闖紫山,就只能是一個死字。
紫山山主的身份很是神秘,這座圣山已經有接近百年未曾入世,據說是山主一直沒有尋覓到順心意的弟子,也有說法是如今紫山的山主接近大限,在生死涅槃的那一步前猶豫不決。
越是研究生死禁術,越是知道那一步蘊含著多么大的恐怖。
紫氣凝聚的八百里大山,真正的山門當中。
千手頭頂星輝流轉,她負手前行,磅礴星輝帶著身后一行人,踏入紫山之中,紫山的生死禁制并沒有發動,整座圣山一片死寂。
徐藏的面色一片慘白,他身體里的傷勢,被千手的星輝強硬地壓制,血液不至于在體內炸開,但是劍氣不斷溢散,袖袍時不時便會被撕出新的口子。
回光返照之后的男人,半邊身子仍然搭在寧奕的肩頭,但他已經可以自己走路,千手的星輝在背后輕輕推動,這一路走得并不算慢,山石草木在腳下一步而過。
寧奕一只手被裴煩死死攥著。
丫頭沒有說話,有千手大人在前,紫山的禁制即便發動,也不會對眾人造成危害。
那位紫山主人肯定洞察一切,但沒有選擇阻止,而是放任入內。
幽幽的聲音在紫山小道上響起。
“徐藏。”
那道聲音落在小道上,回音擴散,聽起來沙啞又蒼老。
寧奕瞳孔微微收縮。
紫山的山主也是一個女人?
紫山山主的語氣平靜而又漠然,繼續說道:“我唯一收的弟子,十年前為你而死。四境的圣山都來找紫山的麻煩,到了如今,你還不愿給她一個安寧?”
這道聲音響在紫山之中,猿驚鳥飛,群鴉振翅,黑霧紫煙。
紫山的山主等待著徐藏的回答。
徐藏輕聲道:“我殺死了覆海星君,還有小無量山的山主。”
紫山山主沉默了一小會。
“小無量山已經毀了,下一屆大朝會,應該就會把小無量山從圣山當中除名。”徐藏頓了頓,道:“至于我付出的代價,你應該能夠看出來。”
“日出之前。”徐藏說道:“我想見一下她的墓。”
整座紫山,在徐藏的話語當中,輕微的搖晃起來。
紫山山主輕輕笑了笑,笑聲當中帶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她并沒有拒絕也沒有答應,只是小道兩旁,無數的劍氣刀氣倒卷而出,化形凝聚成罡,在這一刻,猶如千萬柄神兵驟然射出——
千手面無表情,輕輕跺腳,頭頂浮現一尊巨大的星辰巨人,千手千臂,就要將漫天劍器一一摘下。
徐藏伸出一只手,攔住了自己的師姐。
四境之中,星君境界,千手是當之無愧的最強層次,她修行的功法,感知能力堪稱四境第一,星輝磅礴浩瀚,能夠駕馭千手對敵,魂海更是完美無缺。
紫山的生死禁制,還真的攔不住千手。
徐藏攔住千手之后,他輕輕說道:“前輩不相信晚輩便獻丑了。”
星輝和劍氣都消耗殆盡的徐藏,架著寧奕的肩頭,一只手抽出細雪,點向漫天星空——
風雪飄搖,劍氣刺破黑夜。
一劍點出,驟光迸散,就像是刺在小無量山山主眉心上的那一劍。
沒有任何的境界。
沒有任何的星輝。
什么都沒有,就只是普通的一劍。
將死之人的一劍。
寧奕瞳孔再一次收縮,他記住了這一劍的所有軌跡,卻怎么也無法想明白為什么普普通通的這一劍,能夠刺破一切的限制,直抵劍道殺人精髓的靈魂深處?
紫山兩旁的小道,藏著無數生死奧秘的草木山石,在徐藏一劍刺出之后,轟然炸開,碎石射入山壁當中,濺出密密麻麻的凹坑,威力之大堪比利箭。
千手星君的法相罩住丫頭,硝煙散漫,紫山恢復了死寂。
紫山山主在剛剛徐藏遞出的那一劍中,似乎看到了不可思議的景象,輕輕咿了一聲,不再說話。
能夠遞出這樣一劍的男人,的確有著能夠殺死覆海星君的能力。
紫山山主像是在思考著什么,不再開口,也不再出手阻攔。
于是徐藏半邊身子架在寧奕的肩頭,笑了笑,示意寧奕繼續前進。
山勢由陡峭變為舒緩,最后是一處洞天入口,徐藏停下了腳步,他輕輕拍了拍寧奕肩頭,示意少年不要再扶自己了。
寧奕小心翼翼半蹲身子,松開徐藏,攙著男人直到他站穩身子,然后挺直脊梁。
徐藏輕聲說道:“丫頭。”
裴煩惘然,到了徐藏的面前。
徐藏輕聲道:“你爹給你留了一樣很重要的東西現在我轉交給你,你要好好保管。”
裴煩抿起嘴唇,看著徐藏伸出一根手指,輕輕點在自己的眉心當中。
男人的手指,血痂凝結,輕輕搭在裴煩眉間的時候,血痂裂開,粘稠的血液像是一顆燙珠被擠了出來,裴煩眉心一陣輕輕灼燙,眨眼便逝,并不疼痛,只是落指之處,多了一枚淺淡的紅棗印記,逐漸變淡,直至最終恢復成與肌膚顏色無二的白皙色彩。
“裴旻大人的劍藏”千手皺起眉頭,盯著徐藏道:“他把劍藏給了你,沒有在天都那一戰動用?”
寧奕在一旁微微皺眉,他不知道“劍藏”是什么,但大概能明白,這是一個很重要很重要的東西,裴煩的父親裴旻,當年被圍攻之時,并沒有帶上“劍藏”。
徐藏輕輕笑了笑,道:“你我都知道裴旻的修為,即便天都那一戰,皇室附庸的圣山山主都來齊了,他的對手也只是大隋皇帝。是否使用‘劍藏’,并不會影響最終的結局留給丫頭,算是一個遺愿。”
裴煩捂著眉心,不知所措,她仰起頭來,腦袋被徐藏輕輕拍了拍,男人蹲下身子,兩只手捏了捏丫頭的臉蛋,艱難笑道:“你說得對,你的父親并不想看到你跟我學習殺人的劍術。裴旻希望你活得快樂一些,遠離大隋的爭斗當一個普通人。”
“我走了以后你要好好的照顧自己。”
徐藏罕見的溫和笑了笑。
丫頭喉嚨里一陣艱澀,她紅著眼看著徐藏,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不要讓自己后悔丫頭。”
徐藏說完之后,轉過身子,他看著站在自己身旁的寧奕,溫和笑道:“你也是。”
寧奕人生當中,第一次泛起了深深無力的感覺。
他很想攔住什么,徐藏的離去,死亡的到來卻發現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站在紫山洞天前的寧奕,和數月前西嶺廟前的那個少年,其實并沒有區別。
徐藏說得對,站在地上的生靈,無論是人類還是飛蟻,本質上都是一樣的,從生至死,當停止了呼吸,經歷過的一切悲喜,就都變成了虛無縹緲的飛沙。
風吹飛沙,一吹即散。
握不攏,留不住,死亡如約而至,人們只有接受,只有面對。
徐藏杵著細雪,像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步步艱難,卻不回頭。
就這么走進了紫山的洞天。
洞天當中,是空曠的草地。
百草搖曳,劍氣卷拂。
拄著劍前行的徐藏,眼前是一塊巨大的草地。
草坪上立著一塊墓碑。
他來到碑前,卸下細雪,插在草地之上,然后緩慢蹲下身子,盤膝坐在碑石前,發灰的鬢發,在風氣當中不斷揚起落下。
徐藏注視著碑石上的小字。
他的身上,那股越來越濃的寂滅意味,終于傳遞到了魂海之中,魂湖的旋轉開始變得緩慢,男人腦海當中的畫面不再順暢,而是一幀一幀的停格。
人生如走馬觀花,不可停留,只可追憶。
有位披著紅袍的女子來到了他的身后。
那人輕聲問道:“你后悔嗎?”
徐藏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十年前,天都血案的那一夜,徐藏的師父和摯愛同時被圍攻,他選擇了先救出裴家的后人。
于是便有了紫山的這座碑。
嗚咽之秋,紫山上空,下了第一片雪。
落在徐藏的鬢角。
男人笑了笑,閉上雙眼。
紫山山主面色平靜,一只手虛搭在他的頭頂。
大袖輕曳,鬢發飄搖。
徐藏保持著這個動作,再也沒有動彈。
渾身寂滅,盡是死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