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燒過后的大地,草屑成灰,風吹過后,兩邊小山石壁陡峭,留下了刮擦的痕跡,樹干被焚燒,光禿枝丫上,掛著一條翠綠的草蛇,盤踞身子纏繞樹枝,抬起扁平頭顱,平靜而冷漠的瞳孔,注視著道路正中央的一行人,蛇尾懸在風中搖擺,嘶嘶吐著信子。
披著大灰袍的男人們,蹲在身子,沉默凝視著地面的慘狀。
距離事發,過去了一段時間。
血跡已經干涸,只能模糊的看到了一點點紅色,像是琥珀又像是燒制冶煉的紅色晶體,鑲嵌在地面的凹坑當中。
事發當時的車廂橫移,在地面留下了一道一道刀刮的痕跡,像是被人以重鋒抵在地面,一寸一寸推動。
“鐵鏈砸在地上的凹坑,有一些血跡”有一人緩慢伸出手掌,撫摸著腳底的地面,他輕聲道:“劫走三殿下那批貨的人.劍法很好,一劍劈碎了栓車的鐵鏈,鏈條是鑄鐵的,皇室不會用這些劣質鏈鎖,還有一批人,應該是當地的馬賊,他們敢來劫這批貨,背后肯定是東境的二皇子。”
“二皇子伸過來的那只‘手’,被這把劍砍斷了,鐵鏈是最好的證據。”灰袍男人站起身子,舔了舔自己的手指,道:“有第三方截貨,修為不高,但是劍器很鋒利,馬賊不是他的對手,這幫馬賊去了哪里?”
其他人面面相覷,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為首的灰袍男人看不清神情,他轉過頭來,不遠處,一道道流光飛掠而來,有人踩在懸劍之上,面色陰沉道:“宋老人死了。”
“宋穹是第十境修為,二皇子為了截一批貨,不惜代價跨越東西兩境,讓十境之上的人出手?”灰袍男人笑了笑,道:“我猜是蜀山干的。”
踩在懸劍上的男人,面色不是很好看,他正是當初在清白城追殺徐藏的那一批人,出自小無量山。
“三殿下很快會抵達西境,這批貨丟了,二皇子的目的就已經達成了,他不在乎落到誰的手上,但是我們的臉丟了。”灰袍男人平靜說道:“我們站在殿下的身前身后,連這點事情都辦不成劍湖宮和小無量山,以后該如何自處?”
“蘇苦,這里是蜀山地界,不易惹事。”踩在懸劍上的男人,輕輕吸了一口氣,論輩分,他只比蘇苦低上半頭,彼此之間,均是小無量山和劍湖宮的執法長老;可若論修為,他在第十境,蘇苦點了命星,兩人之間的差別如隔云泥。
“蜀山的千手很厲害,瞎子挺厲害,賭棍還湊合。”蘇苦攏了攏大灰袍,聲音平淡至極,道:“除了他們三個,蜀山還有何人?”
蜀山上,只有三位破開第十境的修行者。
踩在懸劍上的小無量山長老,皺了皺眉,動作幅度輕微的搖了搖頭,他知曉蘇苦剛剛破開第十境,抵達蜀山,目中無人,出言提醒道:“蘇苦,你我都是替三殿下辦事,這一趟并非為了得罪蜀山,而是要拉攏合流。”
“好一個拉攏合流,拉攏誰,蜀山?”灰袍男人身后跟著一堆擁簇,他挑了挑眉,看著踩劍男人,雙手負后,問道:“你們小無量山被徐藏殺的人還不夠多?你鄭奇親自去清白城,可討要到了那顆姓徐的人頭?”
名叫鄭奇的小無量山執法長老,面色漲得通紅,大袖搖晃,懸劍來回震顫,身后子弟盡皆挑眉,怒目相視,個個氣得不輕,最后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蘇苦冷笑一聲,置若罔聞。
他沿著一整條道路,尋著氣息前進,身后跟著兩撥人馬,隱隱有一股劍拔弩張的氛圍。
懸在樹干上的草蛇,扭頭不再去看,啪嗒一聲,摔在地上,順延山石流淌而過,所行的痕跡,拖曳出了一條長長的灰線。
“這里還爆發過一場打斗,比之前的還要激烈,快速。”
兩棵巨大的枯木面前,蘇苦停下來,他注視著插在樹干里的一截鐵箭,螺旋射入樹身,木屑早已經灰飛煙滅,大樹的主干,大半部分被火焰燒空,他緩慢伸手,握住鐵箭的中部,感受著冰涼的溫度,星輝緩慢溢散,繚繞在手腕。
蘇苦閉上雙眼,他似乎看到了當夜的那一幕。
披著灰袍的男人挪動頭顱,閉眼之后如若置身黑暗當中,以“目光”對準一座小山,遙遙相對。
他能夠“看到”,有人就在那座山上,捻箭而立,對峙,射下。
在那座小山上,有諸多人馬伴隨著箭羽的射出,拔出刀器,潮水一般沖出,目標就是這兩棵樹.不,只有一棵樹,先前的那一棵已經被淬火的箭鏃射穿,燒得不成模樣。
樹的背后藏著一個人?
蘇苦緩慢睜開雙眼,他凝視著地面逆亂的痕跡,在雙眸星輝涌動的凝視之下,些許的血跡,即便經過了四十天的風干,仍然醒目仍然明顯,有箭鏃射來,出自那座小山,一共射出了四箭?五箭?這不重要重要的是,蘇苦看見了相距極遠的兩截箭身。
被一劍劈開,箭身高速射出回轉,仍然被劍器所切割,這樣的手法,與截貨的那個人如出一轍蘇苦面無表情,他輕輕挑起眉頭,截貨之時的那個人,所用劍姿是高高躍起然后斬下,無法判斷形體,如今的這一劍是自下而上,星輝翻滾在腦海當中,起身掠來,一副揮劍劈砍箭鏃的景象,在蘇苦瞳孔當中緩慢浮現,凝聚成形。
這是一個少年,是一個不會超過十六歲的少年,身高與形態,在蘇苦的腦海當中旋繞浮現,當修行者突破了第十境之后,星輝的力量開始變得強大而又全面,劍湖宮的妙法可以擴展魂海,所以蘇苦的魂海異常之強。
換一句話說,他有著異于常人的推演能力。
蘇苦站在原地,沉默的想了很久。
山頭沒有血跡,射箭的那個人呢?跑了,逃了?自己還能抓得到么?
蘇苦親自走了一趟土匪馬賊的山寨,并沒有動手殺人,只是展示了自己的“修為”之后,他輕松得到了這批馬賊的擁簇與順服。
試圖劫走殿下這批貨物的,是方圓最大的馬賊幫派金錢幫,已經全部銷聲匿跡事實上蘇苦隱約猜到,金錢幫恐怕已經死光了。
最后,他得到了一個很重要的信息。
上一個月,大雨連綿的那一個月,有一位少年,持著無往不利的傘劍,在城郊大開殺戒,專殺馬賊。
有些諷刺的是,據說那個少年姓李。
然而線索就此中斷。
劍湖宮和小無量山的人馬,在蜀山的地界不方便施展力量,情報的獲取變得寸步維艱,即便是蘇苦親自出手,在草谷城中搜查了一整天,也沒有發現任何一位符合條件的姓李的少年,所有的信息全都不匹配,不符合。
在蘇苦的心中,于大雨天城郊殺人的少年,和截走三皇子貨物的那道身影,已經重疊合一。
那個少年很狡猾的使用了假名和假姓。
蜀山方圓三千里,這附近的小城有十來座,整整二十萬人。
那輛馬車抵達的時間越來越近。
蘇苦卡在了最后一步。
直至最終的來臨。
蘇苦心情復雜的迎接了那位殿下,李白麟并沒有下車,車廂上下來的是一位清瘦的年輕男人,兩鬢有些生白,看起來稍顯病態。
小無量山和劍湖宮的人,知道這位就是殿下的老師。
徐清客沉默聽完了蘇苦的話語,大概用了小半刻,知道了事情的進展。
“這批貨其實并不重要,但是這件事情的發生,很重要。”下車的年輕男人,說了這么一句話,他神情平淡說道:“這批貨可以被任何人截掉,反正我們都會跟李白鯨算賬,但是如果有人明知道這是我們的貨,仍然敢截那么他就應該死。至于他姓李或者不姓李,結局都一樣。”
李白麟的馬車順延著蘇苦走過的那條道路,重新走了一遍,最后停留在了那座小山頭與兩截枯木的地域。
李白麟閉目養神。
徐清客下車,接過了蘇苦遞來的幾根精鐵箭鏃,這些箭鏃或者從地面拔出,或者從樹干拔出,鐵銹斑斑,還帶著血跡,他只是瞥了一眼,便重新遞還。
這些是很重要的線索。
但這些不是最重要的線索。
徐清客離開了一個時辰,再一次回到車廂的時候,他的手上抓著一截羽箭,普通的木質羽箭,能夠歸納到箭箙里,是獵人常用的箭器。
被精鐵箭鏃射得幾乎崩碎。
他看著三皇子,攤開掌心,平靜說道:“這個世界上的事情,只要發生了,那么就是發生了,總有辦法可以找到線索。”
李白麟注視著那截羽箭,輕聲道:“線索是什么?”
“線索就是這截羽箭。質地,材質,地域,銘篆,這些足夠我們找到貨源,而貨源意味著地域,意味著更近一步的真相。”徐清客微笑開口:“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我們可能需要等待一段時間。”
李白麟聲音溫和道:“我們還有正事。”
“那真是可惜了。”徐清客笑了笑,從窗口伸出半邊身子,準備將羽箭擲出,望著外邊開始不斷后退的樹木,他在心底喃喃道:“算你好運。”
然后他看到了在灌木叢中緩緩站起的,無比狼狽的一個男人。
目光交錯的時間,只有那么一個短暫的呼吸。
那個男人手中拎著一根紅繩,拴著一枚銅錢,渾身血跡斑斑,凄慘而又堅毅,目光注視著自己,像是早就猜到了三皇子的馬車會從這里經過。
金錢幫唯一活下來的那個人。
在這四十天,金錢幫的二當家深刻體會到了遠在東境的那位大人物的意志究竟有多可怕,截貨失敗之后,江湖幫派,各方勢力,風雨飄搖,追殺著自己這個最后的余孽,他已經無路可走。
男人一只手拎繩懸著銅錢,另外一只手握著匕首,抵在自己喉嚨處,他深吸一口氣,知道此刻便是決定自己命運的重要時刻,于是望著馬車,聲音沙啞地用力大喊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以前我沒得選,現在我想活下來,我知道一個很重要的消息只求三殿下,給我一個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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