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街上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太子曜才開始漸漸理解扶蘇對他說教的道理。此景此景之下,當他置身于街市上,和周圍的人穿著同樣的衣服,他忽的感悟到:他君父說的那些都是真的,一個人人都有權利的社會是可以實現的。
想到這里,太子曜不知道怎么的,頓時覺得自己腳步變輕了,而且胸中填塞滿了力量。這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奇怪感覺,當他想到要為整個天下的人去做這樣一件事之后,莫名覺得自己肩頭很重,甚至連笑容都是苦澀的。
曜抬頭看著扶蘇。
君父今日看到街上這般景象,笑的這般溫和,發自肺腑,整個人臉上發著光似的,就像是過往一樣,神采奕奕。要知道自從他君父登基以后,他沒怎么再見過父親開懷大笑了。
今日這笑,倒也并不大聲,但是曜感受的很真切,這是他父親發自內心的愉悅。就像是第一次聽到幾位公主喊他君父一樣,十分欣慰。
為了幫助兩個孩子完成個性的轉變,日后都能挑得起大梁來,扶蘇也是用盡了心思。
“你們兩個,朕——我好不容易帶你們出來一趟,為什么都一個個不說話。你們有什么想買的嗎?”
逛街不買東西雖然不是罪大惡極,但總顯得他們三個人很奇怪。
扶蘇說畢,猛地一個轉身,幾十個彪形大漢紛紛回轉身體,只可惜地上沒有足夠大的洞讓他們鉆進去。
二世見到這場面,自然皺眉。
但是一個眼神,他們就紛紛明白了,不再跟隨。
晣目睹這種情形,為了不讓人破壞今夜月夕節,晣很大聲的打圓場道:
“父親,給我買一只小豬吧,我要帶回去烤給母親吃。母親剛生了弟弟,需要補身體。”
二世會心一笑。
“好。你今日倒是難得,對你母親存了這份孝心。”
晣聽了這話覺得怪怪的,為什么感覺他無論做了什么事情,都瞞不過君父的眼睛。
扶蘇轉頭又看向曜,卻見他一臉嚴肅。扶蘇不由得生氣,帶你出來是給你面子,你竟然還給朕甩臉色,當即陰著臉。
“你今日為什么悶悶不樂的?”
曜第一次用審視的陽光看待自己的位置,用訝異的眼光去看處在自己腳下的庶民百姓,他對著扶蘇道:
“兒在為一件事感到困惑。”
“說。”
“兒從前都絲織綢衣,自然覺得和庶民天生有別。但是當我和他們穿著一樣的衣服,看起來彼此也都沒有什么不同,可為什么人生下來,卻要分等。為什么兒生來就是嗣子,但是他們就是庶民呢。”
這話一出,周邊頓時雅雀無聲。一些買水果的聽到這話,紛紛看向這邊。
二世怔在原地,他長子終于開悟了!而且這格局一下子就打開了。
但是這句話已經在街市上引起了一陣小小的異動,那么多人的目光看過來,二世擔心身份暴露。
二世繃著臉,拉著兩人的手就快步向前走,很快幾人就淹沒在了人海里。
但是曜這句話真是讓扶蘇猶如觸電。
為什么歷史上頻頻出現繼承人不合格的問題。尤其是皇帝制度確立的前期,很多年輕繼位的皇帝都頻繁出錯。
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很多皇帝繼承人因為生長環境太過優渥,就是因為單純相信了皇帝自己頒布給臣民的那套道理,真的相信了王座、皇權是上天定立的。
為什么扶蘇盡一切辦法讓這個兩個孩子從小就接觸宮斗官場,首先為的就是讓他么感受人性,其次就是為了讓他么打消那種愚蠢的認知。
但是曜這個問題,雖然是受他從前點撥所以才有這樣的問題。但是,從他過往的表現來看,他能問出這樣的問題,就說明他還大有塑造的機會和可能。
一旦開始問這個問題,很快他就會對歷史、社會、人性展開思考,進而明白今天的社會是怎么落成的,隨后也能觀察發現社會的問題。
能夠明白天下形勢,然后才能夠治理天下,至于權術什么的,那其實只是輔助。未必一個人玩轉了權術就能治理好天下,但一個人不明白形勢的人是絕對治理不好國家的。
二世帶著兩個孩子快步走入人群,從一亮馬車旁傳過。
馮劫心中猛地鼓點作響,很是窘迫,他縮在角落里,卻在這個時候,他打發離開的車夫回來了。
“節下,那些人并不在聚會,都各自在府中呢。”
節下,這帳里的人是個將軍!
節下是軍中士兵對將軍的專有稱呼。
二世不由得頓住腳步。
這個時候,咸陽令章豨卻恰好騎著高頭大馬過來巡視。
馮劫看著形勢不對,如果讓咸陽令發現陛下出來尋花問柳,陛下顏面不保。
馮劫當即靈機一動,親自下車請了二世上去。
“先生,沒想到在這里能碰見您,不如上車一敘。”
二世見到章豨過來,容不得他猶豫,當即道:
“恭敬不如從命。”
二世重懲世家,遷徙十萬人發往荊楚的同時,又嚴厲地打擊侵占土地的行為,沒收了他們的家產。其他高門大戶雖然沒有參與,但是一時間不敢再出來顯貴。
所以二世一直沒有被人認出來,但是只要來一個見過皇帝的,到時候這月夕節就要鴉雀無聲了。
來到這街市上,馮劫看到的都是庶民仆婢,早就感到自己失了身份。若不是穿著素服,不便出來自己趕馬車,他真的打算自己一直躲在馬車里。
章豨遠遠就瞧見身穿素服的背影,這人他認得,丞相之子大將軍馮劫。
正要上前問好,卻見馬車快速溜了。
章豨想到,他正在服喪,想必不方便出來,再說這事情傳出去,對他名聲也不利。未來的武信侯,還是不要得罪了。
車夫那認得皇帝,只是問馮劫。
“節下要去哪里?”
馮劫遲疑了一番,他總覺得他伯父有事瞞著他,他穿著素服出來逛什么街啊!
這樣的鬧市若是被人認出來,肯定會被笑到朝堂上。伯翁為了讓我回到皇帝跟前,還真是出了一個餿主意。
馮劫思忖一番。東面是寺府、西面是家、北面是皇城、南面是南市。
“去南市吧。”
“唯!”
銅蓋馬車晃晃悠悠,踩著石板筑基的路面,晃晃悠悠來到了南市。
馮劫撩開車簾,這南市上只有幾個挑擔的柴夫湊在一起交談,見到他的馬車一個個都覺得很意外,紛紛住口不說了。
酒肆酒舍,雖然開著門,但是里面一個人也沒有。
街上寂寥無人,天上圓月高懸,好生安謐寧靜。但馮劫覺得,這才是過月夕節的好地方。吵吵嚷嚷,一點也不雅致。
“停車。”
馮劫撩開門簾,在南街上散步。
南市更是一片蕭瑟,街上只有零零星星幾個車夫。并不是咸陽城南街所有人都被牽連攆走了,只是剩下的幾戶心有戚戚,不敢出來。
“偌大一個南市,不過十天的功夫,竟然如此蕭條。馮劫,見到此景,你有何感想?”
“陛下——”
“這里沒有陛下,我不過是個先生。問你什么,你便答什么。”
太子曜和公子晣坐在馬車上,看著戰戰兢兢的馮劫,不約而同笑出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