隗吉這才發覺他居然脫了鞋子和皇帝同席而坐。
“陛下,臣無意冒犯了。”
“無妨。當年韓非子入秦,先帝曾言:‘嗟乎,寡人得見此人與之游,死不恨矣!’先生這樣的大才,朕恨不得與先生抵足而眠!”
隗吉是驚在臉上,喜在心里。
“陛下賞識有加,可臣受之有愧。”
“你這樣的人才,朕只恨得你太晚。老隗相之子,果然名不虛傳。朕以后要多多召見請教先生了。”
隗吉聽了這等話,自然不安。
“陛下言重了。臣不過盡為人臣的本分了。天下比臣聰慧的人,比比皆是。于才能,臣配不上陛下這般禮遇。于禮法,臣的父親是先帝的丞相,臣又是陛下的臣子。還請陛下稱呼臣的職位或是名字,臣怎么能讓陛下叫臣先生呢。”
不論隗吉此人心中是何抱負,但是他那一身從老隗相身上學到的本事,對這個帝國來說是非常珍貴的。
“既然你不肯做朕的老師,那朕就讓你做太子的師傅,這個先生不會推辭吧。”
“陛下,這臣怕是使不得。”
“太子是帝國的未來啊,如果他不知道賦稅戶籍這些最基礎的事情,日后如何臨朝理政呢。這件事,只有少府最合適。”
“陛下……”
“哎……少府莫要推辭。”
“臣遵命。”
隗吉做拜。
接連受兩個重托,隗吉自然內心狂喜。
謁者令這才找到機會打斷兩人。
“陛下,工部令已經久候多時了。”
隗吉見狀,只好先請告退。
“陛下,臣先行告退。”
二世臉上寫著不舍,無奈道:
“那好,你先退下吧。”
隗狀起了身,卻又回頭看到擺了一地的賬目,于是又問陛下:
“不知陛下,明日可還繼續聽臣匯報賬目。”
“朕自然要聽。”
“天下一統之前的爛賬朕不管,但是統一之后的爛賬,朕一定會徹查。這天下哪里的人受苦受難,朕會為他們做主!天子方為救世主!”
正是這幾句話,讓隗吉心頭燃起一股熱情。這才是他隗吉活在世上的價值所在!
“臣必竭誠為陛下效力,匡扶天下。”
隗吉將賬目留到了章臺,只帶了一眾小吏出宮。但是這排場之鋪張,再加上先前送來的賬目屬實過多,很快就傳遍了咸陽城上下!
不等外面傳的沸沸揚揚,章邯早就坐在家中自危了!
已經到了用晚膳的時候,他更是食不下咽。
到了夜間,他才去找了他弟弟章平、章豨。
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章邯被提拔為護軍都尉,他的弟弟章平立刻被提拔為五校,管理剩余的刑徒。至于章豨,是如今是咸陽令,掌管咸陽城治安。
天還未黑,但這個時候,街上已經沒有什么人了。
來到章平的家宅,章邯一下車卻見到他家正在大修新室。一看這高大的木建架構就知道未來這將是一座宏闊不凡的府居。
仆役匯報章平章邯來了,章平立即喜笑顏開的走出來迎接他大兄。
“兄長這是怎么了?為何忽然過來。”
見章邯一臉凝重,章平也就笑不出來了。
屏退左右,上了茶水,外面已經是漆黑一片,繁星點點。兄弟二人都躺在座椅上,脫了鞋子坐在席上,十分隨意。
章平小心翼翼的問:
“莫不是宮中出了事?”
“陛下來真的了!”
“什么真的!”
章邯擰著眉頭。
“你知道如今的少府是誰嗎?”
“老隗相之子,隗吉啊!此人卻有老隗相之風!聽說他自稱天下的書,他讀了一半!半夜睡不著,就起來看書。不愛黃金,不愛美女,是我們這些人難以企及的。”
章邯聽了,一句話也吐不出來,只干瞪眼看著章平。
章平尋思著,他是不是說錯了什么話,又想他兄長如今是護軍都尉,天下的將士們都歸他管。章平立刻坐正了。
“你還記得老隗相為什么被罷免嗎?”
“據說是在朝堂上因為太過耿直,直言勸諫先帝謀事,惹怒了先帝,所以被罷免了。不過,這些都是陳年舊事了。從前先帝在咸陽城遇見老隗相,還停下車來,命中車府令下車代先帝問候隗公呢,后來又賜了好些東西給隗公。”
“先帝……”
章邯這是頭一次這么思念先帝。
先帝以貴族自居,貴族統治庶民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先帝才不在乎庶民的想法!但是二世,他現在做的太過了些!
“兄長這是怎么了?陛下來什么真的了!”
“陛下似乎正在籌備,打壓欺壓庶民百姓的人。”
章平聽了,卻莫名高興!
“這不是好事!孟子曰,民為貴,君為輕,社稷次之。先帝雖然威震天下,但是不得人心。陛下為百姓贊頌,天下呈現出祥和的景象,這不正是好事嗎?我想陛下口中的盛世就快要到來了!”
章平不知道章邯在慌張懊惱什么,自己接自己的話頭說:
“咋們章氏,本來也是庶民出身。我至今都還記得小時候給大戶人家做雇工放羊喂牛。也正是因為陛下待庶民之眾好,所以我才分外欽佩陛下。若非真的心懷蒼生的人,怎么會頂著那么大的壓力推行新政呢。”
章平越說,章邯卻越是不高興。
章邯覺得,他今日來找章平真是個錯誤的決定,當即就要拿劍離開,卻被章平拉住!
章平主動道:
“阿平知道,兄長如今是遇到了什么為難事。只是阿平能力有限,又沒有什么野心,想必兄長也是覺得阿平幫不到兄長,所以才不把心里話說出來,那阿弟也就不再問了。只是母親這些日子在我府上居住的久了,很久都沒有看到兄長,兄長既然來了,何不去看看母親!”
章邯今夜特別想見見家人。
他很慌張,他從一個庶民崛起到今日這樣的地位,歷經了多少磨難,做了多少違心之事!但是他卻覺得,因他而受益的二弟和母親,離他越來越遠。
胡子拉碴的章邯這才開口道:
“這么晚了,母親怕不是睡了?”
“不會的,母親這個時候還在給阿滿縫衣服呢。”
“你府中仆人這么多,為何不去讓下人縫衣!還勞動母親親自縫制衣服,難道你不知道,母親如今已經六十多了,早已經老眼昏花!”
章平笑道:“兄長莫惱!母親只是做些針線活打發時間罷了。否則漫漫長夜,如何消愁呢。”
“愁從何來?愁從何來?”
章邯連連逼問,章平無言。
這個時候,二人的母親卻不請自來。
“愁從富貴來!”
木門被用力推開,進來了一個頭發花白的老 婦人。從頭到腳,素衣布鞋,若非臉上帶著些神氣,誰人也想不到這是堂堂帝國護軍都尉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