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知道了。停駕——”
皇帝這么問,倒是讓申聿覺得皇帝大變了個人似的。猜忌、多疑、自大……
正是皇帝下令讓居民們遷離了大道,只設官府嗎。這大道之上只有官府,何來民眾。皇帝自己忘了這檔子事情,反而覺得是自己的威信不如從前。
陛下為二世,繼開創之君秦始皇帝之后,不僅僅要面對群臣,更想著要超越先帝,肩膀上所承擔的壓力,也是前所未有的。
酷暑時節,咸陽城的街道上黃土飛揚。
帝國的鐵騎在咸陽城內的大道上分列兩旁,此時此刻,每個人都懷著不同的心情迎接皇帝。
秦二世繼位時,咸陽城中的人那是有人歡喜有人憂。
但是今日,秦二世回宮,咸陽城中卻是人人擔驚受怕。
丞相匆匆忙忙率眾驅車前來,臉上沾了些塵土。
霍成給丞相開了一條路,這才引得丞相和上卿大夫們能夠進入皇帝的儀仗車隊。
馮去疾并沒有想過,事情最后鬧的這么嚴重收場。他現在是真的怕皇帝生吃了他。原本只要王戊自己犯了大錯,同時朝中老舊勛貴也被打擊殆盡,如此他不僅僅幫皇帝解決了改革的反對勢力,還幫自己鏟除了最大的政敵,穩固了自己的權相地位。
但是,他棋差一招,滿盤皆輸。
咸陽宮后宮沉寂了三十余年,竟然在二世借位后接連兩個女人登上帝國的大政殿。馮去疾非但做不到快刀斬亂麻,反而還把自己搭了進去,只能請太后出面救他。
“老臣恭迎陛下回宮。有失遠迎,還望陛下恕罪。”
身為百官之首,馮去疾自然站在最前面請皇帝下車。
這風燭殘年之聲,就像是黃葉滿地的秋日一樣,頹喪無力。
皇帝今日回宮都未事先告知一聲,弄得他們是倉皇前來迎接啊。
繡著鳳鳥紋的黑靴從車上垮落在地面上,扶蘇一眼就看到了一臉倉皇的馮去疾。
眾臣齊齊揮袖做拜,連袂成云。
“臣等恭迎陛下回宮。”
浩大的聲音震動了遠處的高臺,居住在高臺墻洞里的燕子在空中滑動羽翼,向城外沖刺過去。燕子的尾翼略過湛藍色的天幕,抖落幾根羽毛。
就在不遠處,城墻上的鍾聲也此起彼伏。
扶蘇寬了寬腰帶。
“免禮。”
“謝陛下。”
皇帝專用的辒辌車從宮里出發,前來迎接扶蘇。
扶蘇換了馬車。
“丞相、司寇,隨朕同坐。”
蒙毅看了看此時正站在遠處的兄長,他就知道,他兄長這次就是被皇帝拉出去在關東六郡溜了一圈。
蒙恬此時見到蒙毅,他才為蒙毅感到擔心呢。
司寇,專為制衡丞相。
現在的蒙氏一族,只有蒙毅是最具實權的。
“陛下這一路山高水長,舟車勞頓,還處理軍政要務,辛苦了。臣代百官慰問陛下。”
“朕確實辛苦,不過這些辛苦都是值得的。軍中倒是無什么大事,只是這,關東六郡,烏煙瘴氣,一團糟。秦吏和亡國余孽相勾結,簡直是大逆不道。朕擔心的是,天下諸郡,都有這樣的情況。”
“陛下息怒。當初先帝攻城略地,趙國在韓國被滅不久后就全面淪陷。故而我秦國對趙地諸郡的管控實則時間較為長久。這一長久,邊地官吏便心中生了懈怠。據臣所知,韓國腹地十分安穩,魏地也是如此。”
到了楚國,蒙毅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司馬欣此時在何處?”
“回稟陛下,司馬欣與章邯會師,已經重新鎮壓了西楚二郡。”
扶蘇聽到自然心喜,章邯此戰,也算是立功了。
“那任囂和屠唯呢?”
“據報,他們已經帶兵奔向南越,一路攻城略地,像是要……”
“要什么?”
“自立為王。”
扶蘇聽了,竟然被氣笑了。
“荒謬!自立為王?這個任囂倒是很會挑時間。”
馮去疾趁機進言道:
“陛下,臣也覺得此事十分怪異,為何時間偏偏那么巧,剛好在陛下出發前往上黨郡犒勞三軍的時候。臣以為其中必定有蹊蹺。”
扶蘇凝視馮去疾:
“那丞相可有查出來什么?”
馮去疾看到皇帝臉上又浮現出那種刀削出來的嚴酷,自然頭皮發麻。但是丞相也有丞相的尊嚴,皇帝沒有證據,他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臉。
“臣雖為丞相,但不敢深入調查。”
皇帝忽的動了動自己的身子,還將腰間的劍解了下來。這讓馮去疾微微嚇得不輕。
“所以你就將這件事交給了王戊?”
馮去疾仍強裝鎮定。
“御史大夫,監察百官。臣乃丞相,只為協助陛下。若是臣去查此事,自然是越矩。”
“那王戊此時何在?”
馮去疾看向蒙毅。
“回稟陛下,御史大夫原在大理寺中。后來接到陛下詔令,臣已經封了御史大夫的府邸。陛下來的剛巧,明日就是王戊離帝都之日。”
古代官署的名稱。秦以官員任職之所,通稱為寺。
扶蘇擰了擰眉頭,不再多說什么。
馮去疾篤定,皇帝一定會想和王戊再見一面,不若由他來給皇帝下這個臺階,也好讓皇帝陛下對他消消氣。
“陛下,王戊乃皇后親兄,不知陛下可否下令讓王戊臨行前見一見皇后,如此也可慰勞皇后。”
扶蘇看著額頭上布滿皺紋的馮去疾,心中訝異,你這老匹夫幾時忽的變得這么好心怕不是對皇后心中有愧!
“可。”
語罷,辒辌車中沉寂了一會兒。
扶蘇身側擺放著矮腳案,案上擱置著一個小銅爐,銅爐里燃著裊裊香煙。
馮去疾和蒙毅兩人分別跪坐在扶蘇一右一左。二世一臉沉靜,腰間的長劍散發著銅色光芒,在透過車窗折射進來的光變得更加耀眼奪目。
蒙毅一臉肅穆。他忽的記起來,這是先帝駕崩后他頭一次和新帝同乘一輛車。在過往,皇帝出行,他蒙毅總是陪伴在皇帝左右。
放眼朝中,這位極人臣,得以接連伴兩位帝國之主身側者寥寥無幾,但是像他這樣年輕力壯者只獨有他一人。
咸陽皇城,上前郎衛的盔頂上已經插上了白羽,手中持鉞。在這郎朗乾坤之下,帝國的郎衛們個個英姿颯爽,雙目一片清澈,像是九原之上的湖泊一般。
人高馬大的中車府令驅車快速穿過數道大門,沉重的車輪壓在磚石鋪就的地面上,寂靜的宮道里充斥回旋著馬蹄聲。
謁者令高聲叫道,“陛下還宮。”
大風吹動,天空上風起云翻,金色的光芒打在章臺宮宮頂,琉璃瓦散發著璀璨的光芒,像是萬千寶石落在了章臺宮頂上。
頭發被束起來的少年站在宮階上,飽含渴望的看著遠處廊道里像潮水一般向他這面鋪延過來的郎衛。
終于回來了。
少年抬眼看著章臺宮前的十二座金人。
十二銅人巨像原本個個怒目圓睜,眼中兇光外露,像是要吃人似的,但是這個時候,巨像卻忽的變得恭順了起來似的。
這就是皇帝的威儀使然,震懾天下。
帝國的長公子曜最近才意識到,他的未來可能是一片黯淡。他本就是帝國的準太子,但是現在,他背后最強大的靠山,王氏家族轟然倒塌。
這兩個月,咸陽宮中所有人都在背后對他和他母后指指點點。
正是長大懂事的年紀,本該是要學著試飛的雛鷹,但是卻忽的被人砸斷了翅膀,公子曜現在就是這種狀態。
甚至更危險的,他可能要被從太子位上推下來。
所以就像扶蘇此刻看到的這樣,十四歲的公子曜眼中充滿恐懼,就像是受到驚嚇的小鹿,急于尋求庇護。
“君父——”
公子曜看到扶蘇的臉逐漸浮上階梯,脫口而出的喊了一聲。四周的郎衛像是木樁一樣,沒有表情,沒有聲音。
曜帶著自己的兩個郎衛急速的從上向下提起裙裾向下沖,眼中還帶著懷念父親的渴望,這個時候,作為一個孩子的公子曜急需要父親的懷抱。
距離他的父皇尚有三段臺階,他的父皇真的是近在咫尺了。
這個時候,曜的腦子里都是從前扶蘇對他的各種好,給他講的各種道理都開始涌現在他的腦子里。扶蘇對他的偏愛,對他的過分要求,對他的嚴厲和苛責,一股腦的填埋著公子曜這些日子里擔驚受怕的過往。
公子曜認為,他和母君的苦難終于要結束了。
他的心里只有一個聲音,請君父快些救救舅舅吧。
馬蹄聲陣陣,更為急促整齊的腳步聲很快也傳入到了扶蘇的耳中。
公子曜穿過了廊道,可緊接著浮現在他眼前的還有跟在皇帝身后的三公九卿們,最為讓他渴慕的存在蒙恬也陪伴在皇帝身邊。大臣們無不肅穆垂首,恭恭敬敬。
但當看到他的父親那冷漠甚至帶著些不耐的表情時,公子曜更是自然而然僵住了身子,眼中的熱切頓時化作烏有。
世界又恢復了往日的冰冷,四周的石欄木柱也都是刀刻出來的無情。
公子曜出現在扶蘇的視野里,就像是一頭受傷的小鹿撞在了獵人的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