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咸陽宮。
四月之交,正是農忙時節。
農夫們正三三兩兩的在壩上耕種,燕子的尾巴輕輕的略過水面,蕩起一圈圈漣漪,牧童在山脊上放牧,口中吹著塤,悠揚的歌聲在各處的山谷里回蕩著。
帝國的司寇稍微得了空閑,又率人們來了這壩上飲酒閑談。
一輛辒辌車在泥濘羊腸小道上行駛過,留下的只有泥濘車輪痕跡,轆轆的車輪吱呀吱呀的響著,車上的鐸鈴更是發出清脆的聲音,茅草屋上的露水滴答下來,打在磨石上。
天空中一方蓄滿了烏云,但是并未遮擋住日光,日光透著云層射下來,金光閃閃。
駿馬的皮毛也是油亮油亮的,冒著富余的光彩。
司寇直言:
“皇帝陛下離開咸陽城快要一月之久了,我有意敦促陛下快些回朝處理政務,但是又擔心觸怒陛下,只能閉口不言。”
這次,和帝國的司寇同坐一車的人,卻是如今已經備受蒙毅器重和信任的蒯通。
蒯通自然道:
“軍功世家之族大勢已去,司寇又何必執著呢?”
蒙毅自然有他的考慮:
“明日就是皇后臨朝斷案。皇帝把處理大事的權力交給皇后,這不是擺明了要讓皇后包庇御史王戊嗎雖然此中事由復雜,但是皇帝陛下這樣明顯的偏袒王戊,必定會給朝臣留下一個失去公允的形象。”
蒙毅對此很是憤慨,大怒問道:
“難道陛下為了改革,連朝中老臣的公道也不維護了嗎?”
蒯通直言:
“可是陛下還是下詔,讓司寇協助皇后重新審理此案。可見陛下還是十分信任司寇的。”
蒙毅抬起緊皺的眉頭,重重的道:
“旁人看來這是皇帝陛下對我蒙氏兄弟的器重,是信任,只有我兄弟二人才知道,這是皇帝陛下對我二人的試探。我焉敢判王戊,可是我又不能不判此案,只有重新徹查此案。南郡已經傳來消息,任囂為司馬欣所擒,正在押往咸陽城。”
“而章邯也率領刑徒趕回咸陽。大軍已經得到控制,皇帝陛下調趙佗督管南郡,至于江東的三十萬大軍,則交給了昔日皇帝陛下身邊的衛率池武來處置。池武直接被提拔為帝國的右將軍,此事也在朝中引起了軒然大波。”
“陛下還啟用了司馬昌這樣空有名望,卻無實權的司馬昌,竟然調動鐵官去軍中,讓他在軍中駐守,輔佐都尉董翳。我以為咸陽城的暴亂不過是一個意外,現在看來,是皇帝陛下有意醞釀引導這件事的發生。”
“我想一定是陛下啟用的老貴族中有人走漏了消息,所以才激怒了軍功世家之眾。”
蒯通聽了卻道:
“敢問司寇,這水桶里的水灑在了地上,司寇要怎么做呢?”
“公這是何意?”
“覆水難收。既然軍功爵制已經被廢,如今的大秦帝國只有常備軍衛,那么司寇又何必再執著呢。”
蒙恬的雙目中流露出堅毅的表情。
“我只擔心,朝中會因此局勢不穩。”
蒯通卻道:
“可朝中政局穩不穩,司寇擔心了又有什么用呢?皇帝陛下根本就不擔心這些,陛下如今手中有尚書臺,匯聚群英,幫助皇帝陛下處理天下政務大事,而司寇則分理天下刑獄之事。蒯通私以為,司寇完全當避開此事,否則反而給自己招惹禍事。軍功世家之眾,多為法家之徒,又多是秦國的宗室貴族、三朝老臣,他們是反對皇帝改革的人。”
“即便司寇是為皇帝陛下作想,而在陛下看來,司寇就是和軍功貴族同流之人。可陛下眼中,這世上怕是沒有比因循守舊、故步自封的人還要更讓陛下討厭的了。”
蒙毅聽了,若有所悟,他很是贊賞的看著蒯通。
“你這番話,倒是與我族中叔父長老提醒我的無二。”
“想來司寇族中叔父也是為司寇著想。”
但蒙毅在這點上就不滿了,他才是司寇,難道他不知道自己要做的是什么嗎?
“可是你也該清楚,食君之祿,擔君之憂。我蒙受皇帝陛下的信任,怎可在關鍵時候,只記得保全自己,而將棄皇帝陛下不顧呢。”
蒯通心想,難怪有外人說著蒙毅其實是個書呆子,居然他當年為廷尉時,仗著先帝的寵幸,無論官職高低,地位大小,凡有錯處,都被他彈劾過,就連先帝身邊的權臣趙高都敢彈劾。
如今看來,果然如此,此人倒是咬定青山不放松,難怪二世敢不拘一格的提拔他。
連丞相都管不著他,這樣高的權位,簡直是讓他可以彈劾除過皇帝之外的所有人。這權力可是要超過御史王戊的。
說起御史,他雖然手中有皇帝賜予的特權,但是卻也不敢彈劾皇帝。
這么看下來,蒯通領悟出來,這二世從前為太子時,絕對是對諸臣的個性都下了一番功夫研究的,否則何以能做到上任短短一年間,摸清了這么多大臣的性格。
蒯通恭恭敬敬的對曰:
“臣以為,皇帝陛下未必要在這件事上糾纏不清。恰恰相反,若是連帝國的司寇都開始倒戈相向,向諸臣彰顯自己有改革的心意,那么小人蒯通以為,到時候改革就會變成大勢,軍功世家之族也會順勢而為,而帝國內部的矛盾也可以悄無聲息的化解。”
“畢竟陛下還是保有舊日貴族的食邑和爵位,我想若非是有狼子野心之人,一心想要讓陛下分利,誰人又回去造反呢。”
從來沒有人勸告蒙氏兄弟二人帶頭表示贊同支持改革啊……
畢竟從前他們蒙氏家族就是太子彈劾的對象不是嗎?
蒙毅至今都歷歷在目,當日在秦帝國的朝堂上,東陽君是如何針對朝中的軍功世家老臣的,又是如何懟的他父親臉紅脖子粗的。
時至今日,蒙恬還在反對皇帝,即便明知反對不了,也還是不會贊同;至于蒙毅,他從趙高的事情上學到了一點,但是蒙毅本人的個性可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還是老樣子。
蒙毅也只是保持中立。畢竟,皇帝將至高無上的榮耀和地位都賜給了蒙家,如今可謂是賞無可賞,封無可封,他們兄弟二人算是已經被皇帝用重金給賄賂了。
當然,經過蒯通這么一提醒,蒙毅忽的回憶起來,朝中舊日的軍功世家大族,如今都對他們蒙氏其實已經是敬而遠之。
顯然,他們蒙氏雖然也是軍功世家出生,但是已經不再是和軍功世家貴族一個利益集團的人了。
蒙毅又問: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小人多嘴,敢問司寇,明日朝廷會同皇后共同審理此案,司寇會如何判呢?”
“且看到時候皇后如何決斷吧。我唯一擔心的是,丞相該如何處置。我風聞,皇帝陛下在軍中對于丞相的所作所為大為惱怒,反而嘉賞皇后,還讓張蒼代理為相。太學令的地位可謂朝中無人能及。”
太學,讓一個法家學派出身的人培養一幫儒生,虧皇帝陛下想的出來。也不知整改后的儒學又會成了什么模樣,可不要儒法不能兼容,到時候又引得非議。
這油和水,可不能兼容。
蒙毅忽的反應過來,這是蒯通在試探他是否有摻和此事的意思,自然心里不爽。
他眼前這個人,年紀和他相仿,但是處理事情,總是眼光獨到。但是他今日說的這番話,方法雖好,可是不得蒙毅心意。
他若是不能在皇帝面前展露實力,顯示自己還有可用之處,那他們蒙氏家族可就危險了,更何況,他兄長如今已經成為帝國的大柱國,這種前所未有的榮光背后,他兄弟二人腳下都是刀山火海,每走一步,稍有不慎,就會血肉模糊。
而這個蒯通,他出的這主意,倒像是宵小之輩的主意。
蒙毅可是個正人君子,自然不肯聽這樣的話,于是乎他啊漸漸起了要遠離蒯通的心思。
于是蒙毅故意問道:
“公先前叫我不要再摻和朝中內政,可蒙毅自問才疏學淺,思維不敏,若連這種朝中的大事都不應該給皇帝陛下提供意見,那還有什么可幫助陛下的呢?”
蒯通聽了,臉上還是一副謹小慎微的模樣,蒙毅根本看不出來他到底心里在想些什么。
蒯通實則心中譏笑這蒙毅,書讀的太多,以至于自己全無見地,總是被皇帝玩弄于鼓掌之中卻有不自知。可是如今他給了我衣食住所,卻又不肯聽我的勸告。
他對我有恩,我當對竭誠效力,若能幫助他保住功勛,可謂功業一件。可是蒙毅并不想重用他,所謂良禽擇木而棲,這蒙毅若是不用我的計策,遲早會給自己惹麻煩。
蒯通自然道:
“小人出自鄉野,修的是縱橫之學,好的是游說之術,眼見天下一統為大勢,故而前來咸陽,以效秦國。但小人身份卑微,難以露臺出面,實在是身份微末的小人。至于縱橫之術,終究也只是毫末之術,無有韓非之學,更無捭闔之術。”
“小人在司寇身邊,委實因為才學不夠而心中生愧。”
“好了好了,你不要再說這些了。若是沒有什么有用的建議,就陪我喝酒吧。”
“司寇,小人還有一言。”
若非蒙毅經受了嚴格的訓練和教育,早就蠻橫的趕蒯通下車了。
“說罷。”
“司寇身為當今陛下身邊的紅人,自然是非多,小人若是能為司寇排憂解難,已然慰勞己心。此為勸司寇慎于接物。”
“不過,就司寇之所問,小人卻也有幾句話要說。司寇既然位列皇帝陛下跟前,自然當以推賢進士為務。而這便為大事。”
蒙毅聽到這話,自然開始感興趣了。
“推賢進士,這確實是大事。”
推賢進士,這不僅僅是秦國的大事,更是蒙毅一向疏忽的大事,蒙毅聽了,自然開始對蒯通說的話表示感興趣,他從未在皇帝陛下跟前推薦過什么人入朝。
從前他前面排列著一幫老臣,王綰、李斯、馮去疾,除了他們,還有就是那些老臣,他們非常不把他當回事情,總認為他是靠著他的父親和兄長才有了如今的地位。
他只要做好他的本職工作,可是現在不一樣,他是皇帝跟前的親近之人,他有這個能力。
“那我該如何做這大事呢?”
蒯通心知這蒙毅一心想要干出一番成績給眾人看看,而且看他反應,很是對這個話題感興趣。
“小人沒有司寇這樣的地位,不能招納有才之士,且如今太學已備,天下有才學之士競相投入太學。是故選賢之事,臣未必幫得了皇帝陛下,但是這任用之事上,小人倒是有許多短見,不知司寇愿不愿意聽小人的話。”
“直說無妨。”
“方才司寇提到先帝從前的衛率池武,小人聽說過此人的事情。他的名字被列在帝國的宗室族譜之中,確實算得上是身份尊貴。而能被陛下交予三十萬大軍,可見陛下非常信任他。”
話說到一半,蒯通就不再繼續說了,反而作揖表示自己很是恭敬,隨后也又閉口不言。
蒙毅正聽得高興,怎么可以被打斷。
“你且放心說來,我絕對不會怪你。”
蒯通這才復道:
“只是小人淺見,池武此人,并非肩負大任的人。”
“何以見得?”
“臣聽聞此人久居下位,不得拔擢。如今忽然居高必定自傲,要是身邊再有些小人,怕是會給朝中帶來大麻煩。”
蒙毅聽了,確實贊同。
“我見過不少這樣的小人,從一介布衣忽的被拔擢后,便開始酒池肉林,不成體統。”
蒙毅指責的就是上卿姚賈……
隨后,蒙毅鄭重其事的道:
“你這人倒是識人善任,何不入朝助皇帝陛下呢。”
聽了,只是看著蒙毅。
“如今之際,皇帝陛下眼中還能容下第三個蒙氏家族的人嗎?”
蒙毅聽了,自然沉默了。
“我想,此次陛下從軍中歸來,陛下未必會再留兄長在他身邊了。到時候,我會舉薦你到陛下跟前。”
蒯通有些驚訝。
“司寇這是何意,難道是認為臣不足以侍奉足下嗎?”
“不——蒯通你是個十足的謀士,但是如今需要謀士的人不是我,而是皇帝陛下。我知道你們都認為我自持是個正人君子,不喜陰謀詭計之流。但是我知道,對于皇帝陛下而言,權術背后需要陰謀。”
“你不要怪我這人說話直白,不通情理,只是我這樣的家世,若有稍有瑕疵,便會為人詬病,我若想延續家族的榮耀,就得做個正人君子,如此才能保住蒙氏一族累世界的榮名和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