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沉默了。
扶蘇時不時用眼睛掃下這殿中,記憶里嬴政寢殿里的沙盤還在老地方。
“昔年,秦國百里之地,以設縣;后秦千里之地,增設郡;郡縣者,能使得秦國延續數百年而逐漸強盛,以其地狹。公文奏簡,三日內便足以傳至君父手中。若有異變,更是足以盡快發現。”
“而今臨淄、壽春等地,距離咸陽,萬里之遙。傳遞文書,人馬晝夜不息,尚且快者五日,慢則十日。一旦生變,根本難以控制。”
嬴政聽了,踱步走到沙盤前。
七尺秦劍,在嬴政手里,就是用來指點江山的。
嬴政用劍鋒指著沙盤上的荊楚之地,稍稍一動劍柄,就將凸起兩座城池的模型給削掉了。
“寡人有千軍萬馬,如今以四十萬重兵壓制楚民,二十萬鎮齊。待律法推行,邊地百姓自然會向寡人歸心。”
扶蘇聽了,卻皺眉不語還搖搖頭。
看到扶蘇這副神情,嬴政側目,語氣之中滿是命令的意味:
“你認為不妥?”
扶蘇來到嬴政身前。
“扶蘇肯言,只怕君父未必接納扶蘇之策。”
嬴政挑眉。
“先說來聽聽。”
“敢問君父,君父手中有百萬秦師,那百萬秦軍,如今將主力全部派往邊地鎮壓,時日既久,難道邊地不會生變嗎。”
“你的意思是,寡人的將領之中會有人造反?”
說罷,嬴政忽的仰天大笑一番。
“朝中諸將,何人敢背叛寡人。”
嬴政像是有些自說自話了。
眼下自然是沒有的,但是上天若是真的再給嬴政十年,造反暴亂、皇權和相權的沖突各種問題都會凸顯出來。
扶蘇只道:
“在扶蘇看來,將者,最不乏的便是勇力。”
此話一出,嬴政自然怔了片刻。
“不畏死之人,自然是什么都做的出來的。”
這話,嬴政也無法反駁。
“故扶蘇以為,不是諸將軍不敢反,而是他們沒有能力反。”
嬴政聽了,臉色一沉。
“難道你以為,寡人會會旁人造反的機會?當一個人有了造反的能力,那么他就已經犯了不可饒恕的罪行。”
“山高王遠,那君父為什么就會認為,手握重兵的將軍,每日和將士們共度風雨的將軍,擁兵數十萬的將軍,就是沒有造反能力的呢。”
嬴政聽了,自然無話。
扶蘇說這話,不是沒有依據的。
趙佗五十萬大軍鎮壓南越。
關鍵時刻沒來來救秦國,難道是因為秦國沒有前去求援嗎?
說到底,是趙佗已經掌控了五十萬大軍。所以二世的求援,根本沒有用。
五十萬大軍聽的是趙佗的,不是二世。
嬴政聽著,按壓劍柄的手不由得又用力了幾分。
扶蘇這番話,無疑是將嬴政邊地派重兵鎮壓的這條道路給堵死了。
“但分封與郡縣,終有不同。”
“可派異姓之徒手握重兵以鎮邊疆,終歸不若同氏之族因地制宜管控四方。”
嬴政明白了,郡縣制長久下去,到時候也會發生和分封之制下一樣的分裂問題。
但是,嬴政還是在為難。
“寡人花了十五年之久,耗兵百萬,方一統天下,而今卻要延續舊制。秦國郡縣之制,只適用于鄰近咸陽之郡,而邊遠之地,卻要仍舊要以封地的形式存在。”
嬴政說出了這番話,扶蘇整個人卻忽的飄了起來。
扶蘇還懷疑他在夢里。
嬴政這座泰山,沒等他抬,自己先動了。
扶蘇看準機會,忽的嘆了口氣。
嬴政自然將目光投向他。
“君父,怪只怪,這齊楚之地,距秦太遙。兒臣也以為,天下全數設以郡縣,最為穩妥。”
嬴政聽了,狐疑萬分,挑眉看向扶蘇。
“你前后主張不一。”
扶蘇又道:
“扶蘇以為,君父可先封國,待邊地穩定,再撤了封國,全數施行郡縣。”
嬴政聽了,自然挑眉。
扶蘇看嬴政似乎還是不愿意。
“郡縣和封地,未必不能同存。而且,邊地封君,有助于君父將君度將軍權獨攬。”
說著,扶蘇來到沙盤前。
用自己的配劍,在沙盤上圈出咸陽。
“君父,山高路遙,本就是事實,道路不通,更是讓我等為難。如今是我秦是不得不施行郡國并行。”
嬴政也望著沙盤。
“說來說去,都是道路不通。”
扶蘇聽了,當即用旁側一支木條圍著咸陽,呈放射狀畫了十幾條線。
畫完之后,扶蘇又在原先的放射線上,圈了三圈。
看著環形和放射形相結合的道路,每個交點都是一座城池,嬴政看了少頃,當即明白了扶蘇的意思。
二人相視,盡在不言中。
這樣一來,嬴政便可以將秦國的老地盤牢牢把控在手中,而百萬大軍也不會調去邊地,有百萬大軍在手,哪個地方敢叛亂,大軍就可沿著道路長驅直入,將叛逆勢力撲滅。
“君父,臣以為,等到這些路徑全部打通。君父便可在全國施以郡縣制。”
嬴政望著沙盤,而后看了看扶蘇,終于說出了那個字。
“善。”
扶蘇看著嬴政向自己投來贊許的目光,竟然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嬴政竟然這么快就同意了他的主張。
驚喜之余,扶蘇心頭微微也有一絲不安。
因為,泰山雖然自己動了動,可是他終究是泰山。他的心意,怎么會被自己幾番話就給打動了呢。
扶蘇回了自己的殿,已經是夜半,他望著自己的胳膊。
興許,讓嬴政最終認可了自己的想法,靠的不僅僅是那些后輩們的經驗,而且靠的是他和他一脈相承的血液。
一日后,朝會。
諸臣立在殿中。
李斯獨自一個人立在原地,周圍的大臣都圍到了王綰身邊。
李斯沒想明白,一向篤信法家之術的大王,竟然會在這件事情上,選擇了相信他的長子。
聽聞前日,大王病愈,和太子深夜相談甚久。
幾聲熟悉的鍾響過后,還是那身黑色的冕服,但是今日,嬴政卻尤顯銳氣更甚。
不似大病初愈,嬴政臉色并無輕松之色,相反臉上是比從前更甚的嚴峻之色。
嬴政邁著大步入了大政殿。
李斯終于見到嬴政。但是嬴政甚至連看都沒看他一眼,仿佛嬴政完全不知道,他廷尉李斯曾有事前去求見過他。
嬴政的每一步,都很穩重,但又給人一種迅疾的感覺。
坐定王座。
諸臣行了禮,嬴政神色凜然。
“寡人決定,在邊地封君。”
此話一出,諸臣都會心的對視一眼,而后齊齊俯首作揖。
“君上明斷。”
嬴政見到這幫臣子,面色嚴峻。
嬴政首先將目光投向王賁,這一瞥,倒是讓王賁心安了。
不管怎么說,大王總算沒有卸磨忘驢。
但是很快,嬴政又將目光略過了王賁,直直看向蒙武。
“蒙武——”
蒙武抖了抖腿,而后走上前去。
老將軍穿著甲,走起路來,還是步下生風,踩得地板騰騰作響。
“大王。”
“寡人決定,封汝為安東候,前往臨淄。臨淄郡、瑯琊郡、東萊郡三郡之事,全數交由你來處置。”
蒙武聽罷,驚喜之余,兩行老淚從眼眶之中涌了出來,布滿了皺紋橫生的面龐。
每個人都側目看著蒙武。
蒙恬、蒙毅二人都在臣子之列中看著他們的父親。
此時,兩人內心幾乎做了同樣的想法。
君上向來是恩怨分明之人,從不薄待有功之臣。
得遇如此明主,他們自當奮力報效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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