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善德村一直往西,沿著河邊走就對了。
一條似有似無的羊腸土路,翻過了好幾座山繞過了好幾個彎,終于在視線遠方,河對岸半山腰處出現了幾個黑點。
河上架著一座獨木橋,風一吹就來回晃,看起來就讓人揪心。
兩人小心翼翼走過獨木橋,向山上走了十多分鐘終于站在了村口。
整個村十二戶人家,每家每戶一個竹籬笆前院,院子外是一塊不大的農田。
善德村登記在冊的總共54人,這是前年的數據,并不準確。
兩年來村里喪葬嫁娶、移遷出生等情況善德村的岳老頭從不往上報,如今村子里還有多少人根本無從查起。
善德村像是被世界遺忘之地,或者說善德村選擇遺忘掉世界。
“汪汪汪”
還沒進村一條壯碩的黑色攆山狗就狂吠著向兩人沖了過來,它一叫,引得村里另外兩三只狗都跟著叫。
瞬間村中汪聲此起彼伏,讓這個寧靜的山村顯得充滿了生活的氣息。
只見來狗,不見來人……
說好了見了人才放狗,怎么現在人都沒見過面就直接放狗?!
“黑虎,回來!”
就在大黑狗距離二人不到三米距離的時候,喊聲傳來。
大黑狗非常聽,立馬剎住身形掉頭跑了回去,繞在來人腳邊不斷搖著尾巴。
“你們是?”
來人身形高大接近兩米,皮膚黝黑一身腱子肉,壯得跟一頭野牛似的。方口闊鼻,雙眼愣神而澄澈,看上去給人老實巴交的感覺。
肖云馨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心情:“我是鄉政府的,今天來找你們支書。”
壯漢可能哪個詞意思沒搞懂,摸著腦袋想了一下才道:“俺們村兒沒有叫‘支書’咧,領導找錯地兒咧?”
肖云馨抬頭看著眼前這個家伙,扶額無語,這個壯漢把“支書”當成了人名。
趙若鳴咧嘴一笑,這個傻大個真是可愛,看把女鄉長憋出內傷的樣子。
“厚力你個傻娃喲,俺村支書是你二祖祖。”
這時一個老頭走了過來,手里端著一個搪瓷茶盅,隔著老遠都能聞著里面散發出來的誘人酒香味。
他穿著中山裝,滿頭白發卻步伐穩健。
白飄飄的胡須得有一拳頭長,眼睛不渾濁,牙齒也不漏風,說話中氣十足。
老頭打量了肖云馨一下,搶先開口,表情平靜道:“妮,你是哪來咧?”
肖云馨剛剛看見老頭的時候還以為這就是傳說中的岳支書,他的年齡形象看起來比較符合。
通過老頭和傻大個的對話又能看出來,眼前這位老人家并不是她要找的正主。
“老人家您好,我是鄉政府的。”
肖云馨做完自我介紹,老頭的態度明顯好了一些,又看著趙若鳴問道:“娃,你也是政府咧?”
咦,老頭打聽來路是準備一個不對就放狗攆人嗎?
趙若鳴早得了女人的勸告,靈機一動連忙指著肖云馨道:“這是我領導,我歸她管。”
趙若鳴含糊的回答讓老頭誤以為他也是鄉政府上的,肖云馨見機也和老頭攀談起來。
兩人談了幾句,通過對話得知這是村支書的大哥,叫岳林生,今年102歲。
他要不自己往外說年紀,外人見他最多覺得他七八十歲,哪能想到如此高齡。
他是善德村當下最年長的存在,也是善德村村長。
老村長把傻大個打發走,領著二人來到一個破落小院前,扯開啥嗓子沖屋里喊道:“二娃,國家派人來咧,快出來接一哈。”
屋里沒有回音,倒是院子里的狗跑了出來,繞在老頭腳邊求摸摸。
屋里煙霧繚繞,老支書岳林昌坐在太師椅上翹著二郎腿。
一手煙桿一手清茶,呼一口白煙,啄一口清茶。對屋外的喊聲充耳不聞,好不愜意。
“爹,大伯在外面喊呢。”他兒子見他不做回應,出聲提醒道。
“你去把你大伯打發走,就說俺不在。”
屋外等了一分鐘還不見回應,老村長摸著狗頭,又喊了一嗓子:“二娃,二娃哎!”
老支書沒喊應,他兒子倒是走了出來:“大伯,咋咧?”
來人看起來五六十歲模樣,其實他已經快八十。
“你爹不在家?”老村長問道,又補充了一句,“早上沒見他出去,他又躲在屋里弄啥!”
畢竟老實本分了一輩子,他兒子一說謊就露餡兒:“呃……在……不在!”
“哼,混賬玩意兒!”
老村長哼了一聲,推開門就疾步走了進去。
不會兒屋里就傳來他憤怒的咆哮聲:
“二娃你又躲在屋里抽煙!都跟你說多少次了,抽煙死得早!你才97,還有的好活,有啥想不開咧!”
肖云馨和趙若鳴對視一眼,站在院門口尷尬又可樂。你才97……很好,很強大。
“國家都不管,你老揪著我不放是個啥理嘛!”
另一個老頭聲音傳來,帶著心虛和覺強,同樣中氣十足。想來這便是97歲高齡的岳支書了。
“犟嘴?俺是你哥,俺不管你誰管你。”
“俺都97咧,哪還要人管。”
“咋咧,97就要翻天咧?!”
“哎呀,莫動手,莫動手!領導還在外面,趕緊去接。”
人們都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這善德村起碼有兩寶,還是國寶級的。
在工作時間為了保持形象,肖云馨一般是不笑的,除非忍不住。
兩老頭的對話太可樂了,此刻肖云馨笑得眼睛都瞇成了月牙,捂著嘴盡量不讓自己笑出聲來。
趙若鳴也是忍俊不禁,雙手環抱在胸前面無表情。他怕自己笑起來收不住,憋得好辛苦,嘴角一抽一抽的。
屋里兩老頭又爭執幾句,老支書這才把院外的兩人領了進去。
這老頭面相和他哥有七分相似,倒是沒有留胡須。臉頰上帶著紅潤,看起來更年輕幾分。
他頭上一頂八路軍軍帽,洗得不見了灰色,打了好些個補丁。身上一套深藍色麻布衣褲,小腿上纏著白色綁腿,一雙黑布鞋。
老人家手里拽著一根煙桿子,隔著老遠都能聞著他身上的陳年煙草味。
幾人在屋里坐定,他兒子泡好了茶。茶杯是半截竹筒,帶著竹子的清香。
也沒見到善德村排外啊,這不是挺好的,見到領導也很熱情。
老支書又往煙筒里塞了一截煙絲,點然后美美抽了一口。打量了肖云馨幾眼才到:“政府咋又來咧,前年不才來過?”
前年老肖離任前下鄉慰問,帶了許多東西過來,搞得老支書郁悶了好久。
他總覺得自己有手有腳,政府還來送東西是看不起他,有一種拖了國家后腿的感覺。
前年送的那些米面清油到現在都還沒吃完,今年說啥也不收了。
見他那么嫻熟自然的抽煙動作老村長瞪了他一眼,老支書連忙用眼睛撇了肖云馨一眼示意自己大哥:有外人在給咱留點面子,這才打住老村長想要教訓他的想法。
聽他這話肖云馨有吐血的沖動,兩年來一回要是放在別的村已經算嚴重失職,放在這里怎么有種被人當成麻煩的感覺。
“咳咳!”清了清嗓子,挺直腰桿子坐端正后肖云馨才道,“老支書,前年來的估計是我爸,現在我接了他的衣缽。這次來呢咱們也算見了個面,順便了解一下村子里的情況。”
老支書又打量了肖云馨幾眼,慢慢自言自語道:“這妮倒是和她爹有幾分像……肖娃子都退休咧?也是,那娃子年紀也不小,可以退休咧。不過怎么換了這么個年輕娃嘛,辦事靠譜么。”
他的自言自語頓時讓肖云馨內心受到一萬點傷害,帶暴擊那種。
都說年輕人嘴上無毛,辦事不牢。
人生閱歷豐富的老支書有一萬個懷疑年輕氣盛的肖云馨的理由,沒毛病。
老支書吧嗒吧嗒抽了幾口煙,不給肖云馨為自己辯解的機會,繼續問道:“妮,你跑過來要了解個啥嘛。”
都不知道老支書本來就是這種說話風格,還是看見肖云馨后故意這么說話。
一個“跑”字,傷害不高,污辱性極強。
不氣不氣,尊老愛幼是我們國家的傳統美德。
肖云馨自我安慰了一番,從褲兜里拿出一本小巧的筆記本攤開放在桌子上,擺好架勢,正襟危坐后才一副公事公辦模樣:“老支書,現在村子里有多少常住人口?”
看來肖云馨的問題有點刁鉆,老支書愣了一下,這個問題他自己都沒統計過。
撓了好一會兒頭,想了半天才看著老村長不確定道:“二十個吧?”
老村長點點頭,算是肯定了這個說法。
肖云馨眉頭一皺,很是不解:“前年不是還有54人嗎,怎么兩年時間少了這么多?”
肖云馨這個問題好像問到了點子上,搞得老支書說話的時候還帶著恨鐵不成鋼的表情:“好些人都說外面好,兩年時間嫁的嫁、走的走,都不愿留自然就少咧。”
老支書煙抽得更兇:“尤其是年輕娃,在外面打過工咧、上過學咧,好多都不回來咧,還把村里父母兄弟都接走咧。”
老支書說著看著老村長倒苦水:“哥,你說外面有啥好咧,還能有俺祖祖輩輩兒的地方實在?”
“沒事兒,年輕人不靠譜,以后他們想回來還不讓咧!”
“是咧,出去生活久了容易變壞!”
兩老頭你一言我一語自顧自聊開了,肖云馨翻了個白眼暫時沒有說話,她正在本子上認真記錄一些有用信息。
常言道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
善德村太窮,從來沒有出去過感受過外面繁華的人不知道什么是繁華。出去過見過外面城市繁華的人不愿呆在這里,在肖云馨看來是人之常情。
只要不是因為什么意外導致的人口銳減,她反而很支持這種情況。
最好的情況就是善德村整體搬遷出去,不要藏在這孤零零的大山里,治理起來也很麻煩。
記錄好了一些信息趁著老支書抽煙功夫,肖云馨又問了許多關于善德村目前的情況。
老支書態度也很配合,有些他不知道的問題,老支書還會和老村長商量一下。
也有一點奇怪的地方,如果肖云馨一句話里面問了兩個問題,老支書只會回答第一個。
也不知道老支書是故意不回答第二問題,還是就這個說話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