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志何嘗不知道不能一桿子將一船人都打翻的道理?
但世家之間盤根錯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豈能輕易就區分出誰好誰壞?
若是公允而論,楊氏不一定就是壞的。就如李承志從來都不認為自己有什么地方的錯的,這是同樣的道理。
不過是立場不同罷了……
曾記何時,李承志也曾幻想過,祖居李氏出自關中,又有李韶為他張羅奔走,若起事造反,便是不敢明目張膽的響應,至少被元恪欺壓近十年的關中世家,十中六七會暗中支持。
但終是被李韶澆滅了幻想:世家之間,只講利益,不論對錯。
甚至坦言:若非他早看出李承志鷹顧狼視,雄心勃勃,絕非吳下阿蒙,豈會冒著抄家滅族的風險,自李松率白甲戰兵遠遁西海之時,就為李承志百般遮掩,之后更是盡力奔走?
無非便是他慧眼識人,提前在李承志身上下了重注。所求者自然是助李承志事成之后,隴西李氏又能延續數代富貴。
而如弘農楊氏,李韶說的更是清楚:楊播、楊椿、楊津三兄弟各有雄才,但世受皇恩,俱是忠毅謙謹、恭德慎行之輩。
說直白些,楊氏因馮太后而興(楊播三兄弟與馮太后是表兄弟姐妹,馮太后時三人皆在宮中任內臣),至孝文帝時而盛極一時。雖宣武朝時被冷落數年,但元恪并未趕盡殺絕,楊氏并未傷筋動骨,但等良時一至,便能興盛如初。
便如楊舒、楊鈞,但等元恪駕崩,便扶搖直上。若非兵戈搶攘不止,八方風雨不斷,其余兄弟起復也只是遲早之事。
是以不到萬不得已,比如關中烽火遍地,比如朝廷搖搖欲墜之時,楊氏絕不會附逆。不然,于公便是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徒 于私:楊氏一朝三侍中,門生故吏遍布天下,更執關中世家牛耳數十載之久,勢力盤根錯節,豈愿久居人下?
所以楊舒隨李韶招撫西海之時,百般套李承志的話,問他何時起兵,何是舉旗。
又問他是從北到南,先經西海謀取六鎮、北地,還是從西到東,渡大河,占隴西與秦梁二州,繼而圖謀關中。
但李承志總是顧左右而言他,稱為時尚早,只能且行且看。
而楊舒一番言論,更是如一盆冰水兜頭澆下,絕了李承志最后一絲念想。
如今,便到了朝廷搖搖欲墜之時,只要等李承志除了崔延伯、邢巒、元遙、奚康生這幾個心腹大患,便等于絕了朝廷的最后一絲希望。
又值朝廷與西海兩敗俱傷,也該是楊氏露出獠牙的時候了。
甚至連借口都有了:若征李承志,便是替天行道,平叛逆賊。若征朝廷,則是清君側,為國除奸,簡直是兩全其美。
而前提是,要讓朝廷與西海盡可能早的打起來,楊氏才好坐收漁翁之利。
所以,李承志還有何必要與楊舒虛情假義,虛于委蛇?
與其日后處處提防,擔心哪一日被楊氏從背后捅上一刀,反不如就地翻臉,是友是敵分個清楚。
這只是其一,其二則是:朝廷迫于無奈,只能如巨大的血蛭一般,無窮無盡的盤剝關中。
而楊氏受聲名所累,只要李承志不動,就只能任朝廷壓榨。所以根本不用李承志殫精竭慮的謀算,只需等下去,朝廷遲早都會替他除了這個心腹大患。
所以,只需等就行了……
心中轉著念頭,李承志又問著崔光:“尚書與寺卿談的如何?”
“如今他為國之砥柱,我卻已附逆從賊,自是道不同不相與謀,還能如何?”
崔光黯然一嘆,神色更見蕭索。
李承志自然知道他心結所在:二人本就是表兄弟,幼時皆因家貧,連書都讀不起。
后又突逢兵禍,二人被魏軍裹脅至平城(元魏舊都),又無一技之長,若非李沖(李韶叔父)慧眼識珠,兄弟二人險些餓死于街頭。
自那時,兄弟二人便相依為命,相互扶持至今。
這是整整一輩子,相互拿命換來的交情,怎可能說斷就斷?
劉芳自是希望崔光盡心報國,便是最后以身殉道,也算無憾。
但崔光卻想劉芳棄暗投明,便是不為自己考慮,也該為后世子孫留條明路。
二人誰也說服不了誰,話不投機,只能分道揚鑣。
昨日見劉芳的第一面,李承志便看了出來,老倌兒已然存了報國死志。
雖覺可惜,但他也知,似這等人物用大半輩子樹立起來的信仰,又豈是他三言兩語就能動搖的?
是崔光不死心,說是要試一試,最終卻無功而返……
李承志溫聲勸道:“寺卿予我有恩,如今不過是各為其主,各司其職,我豈會因此而生怨?便是日后,我也定不會為難予他……
而寺卿清譽滿天下,便是談和不利,太后欲怪罪予他,只多也就是削官罷爵,性命定然無虞,是以尚書何憂之有?”
崔光嚅動了一下嘴唇,終是化為一聲長嘆:“事已至此,還能如何?只能盼他幡然醒悟,早日回頭。”
正因為關系好,所以了解的才深,李承志是何秉性,崔光心知肚明。
不看秦梁二州的士族、豪強,至西海后又是何等凄慘的模樣?
雖說迫于無奈,繼而西海近如全民皆兵,李承志不得不放松了些,征召士族子弟入軍、任官。
然而大多都是微末小吏,好一些的也就是在營中任司馬,地方任縣丞,連營、縣之類的副職都夠不到,更遑論領軍?
而大多數的,莫說知冠齊楚,知文曉義,如今竟連糊口度日都難!
再看西海之惠民之政,無一不是憫寒族、憐貧民,只是“凡民戶過百,必建村學”、“凡年滿七歲,不論良籍賤籍子弟,必須入學”這一點,就可看出李承志天下大同的野心。
而如今日,但凡換個人,便是心中生惱,恨楊氏狼子野心,詭詐多端,也必然恭恭敬敬,笑語焉焉。
只因這天下,依舊是士族、門閥的天下,李承志欲圖關中也罷,逐鹿中原也罷,若有世家相助,定然事半功倍。
但他卻反其道而行,當即就能與楊舒割袍斷義。
由此可見,他憎恨厭惡世家之心。
李承志未起之時都敢如此,至如日中天,號令九洲之時,定然有過之而無不及。
若是早些改換門庭,尚能搏個從龍之功,便是李承志重寒民,輕世家,但保子孫兩三世富貴定然無虞。
若是一意孤行,冥頑不化,便是李承志念及舊情,不會為難劉芳。而家中子弟最好的下場,也定然是淪為庶民,終其一朝而不錄用。
待蹉跎數十年,后世子孫也只能泯然眾人,世間再不得“劉氏”之名……
崔光今日本想將這些話與劉芳說透,奈何劉芳竟與他存了一樣的心思,想勸表弟拔亂反正,棄暗投明。
好在二人只是暗中打機鋒,并未言明。再加元淵神思恍惚,并未聽出崔光已然誠心歸附于西海,只當他是被李承志囚于此地,無法脫身。
有元淵作陪,且劉芳態度堅決,崔光也不敢深談。又怕酒后失言,是以稍飲了兩杯,便起身告辭。
但明日天亮,劉芳就要啟程回京,二人再見,怕已到數年之后,塵埃落定之時。待到那時,便是劉芳幡然醒悟,又有何用?
是以崔光才苦悶無比,卻又無計可施。
見他如此,李承志又溫聲寬慰道:“車到山前必有路,船頭橋頭自然直,如今為時尚早,尚書又何必煩惱?
再者,我欲朝廷賜國、割地,太后又哪里敢應?十有八九會來回反復,拉三扯四,也定會再遣使臣,來西海商談。若尚書不放心,我便指明依然由寺卿為主使,豈不是就有了你與他一訴衷腸之良機?”
崔光精神大振,眼巴巴的看著李承志:“真能如此?”
“尚書何出此言?”
李承志不由笑道,“你為西海嘔心嚦血,我銘記于心,此事不過是舉手之勞,順手為之,我何苦欺瞞尚書?”
崔光大喜,激動的胡子都顫了起來。猝然起身,朝著李承志就是一拜。
李承志好言安撫,客客氣氣的將他送走。
待崔光告辭,出殿許久,李承志才一聲長嘆。
前事不忘后事之師,目睹東漢、曹魏、兩晉皆受門閥所累,以致分崩離析,元恪怎可能不吸取教訓?
李承志身為穿越者,其他不論,只說見識,總要比元恪要強一些吧?
所謂改朝換代,無非就是徹底打敗舊階級,將財富、權力再分配。所以無論如何艱難,也一定要將規距早早的立起來。
像門閥這種東西,還是盡早讓他歸于歷史塵埃中的好……
思忖了一陣,李承志又一聲輕喚:“孝先,速將伯父請來!”
時間尚早,還不至子時。李始良早就料到見過楊舒后,李承志定要問計予他,故而并未回府,一直留在鎮衙。
是以李孝先回來的極快。
自連敗吐谷渾、元魏、柔然,之后更是強渡大河,強占金城、隴西。如今更是逼的朝廷主動求和,李承志的聲望更是如日中天。
便是如李始良這樣的至親尊長,見他之時也是依足了禮數,不敢有半分逾越。
李承志倒是勸過幾次,李始良嘴上答應,下次來時卻是原封照舊。如此這般,李承志也就懶的勸了。
寒喧幾句,李承志便開門見山:“父親九死一生,方脫大難,如今身心疲憊,定然是要歇息幾日的。但也不可能一直歇下去,故而請伯父過來,看任何職,才能讓父親一展雄心?”
李始良雖低著頭,但兩只眼珠左轉右轉,心中更是浮出一絲古怪。
若你真敢讓李二郎一展雄心,何不直接問他,到時父慈子孝,豈不美哉?
若說智謀,二郎定然是缺的。但壞就壞在被困于涇州近十載,蹉跎了大好年華。日日感慨生不逢時,又憤于世道不公,久而久之,性情愈發乖張,愈發激進,凡行事極易劍走偏鋒。
他于四年前怕李承志不愿造反,鼓動李松先斬后奏,擅起戰端,就是最好的明證。
但也不可能置之不用,于如今西海正是缺人之際,如此人才放著不用,委實太過浪費。而如何安排,卻頗費心思。
也不好與外人商量,李承志也就只能問計于李始良……
李始良稍一沉吟:“二郎本長于軍務,但虛度十載,何況我西海軍制、陣形、戰法等,皆異于尋常軍旅,更于十年前大相徑庭,是以令二郎領軍,并非上策!”
這不過是客氣的說法,所謂一失足成千古恨,若無意外,李二郎此生莫想再染指軍務。
不說李承志有沒有這個想法,但凡他敢提出來,李始良絕對第一個反對。
更遑論如今西海已漸成體系,三軍皆以李亮、皇甫讓、李豐三人為首,若讓李始賢聽命于往日家奴,李承志臉上也不太好看。
見李承志微微點頭,李始良又道:“如今李松卸任,民曹主事暫時空缺,暫由崔尚書總攬。但尚書如今六十有四,精力已大不如之前,不如讓二郎任個副主事,也能日日聆聽尚書教誨,以學愈愚……”
聽到日日聆聽,以學愈愚這兩個詞,李承志就大致知道李始良的態度了:就事論事,認理不認親。
意思是李二郎才智雖夠,但需好好磨勵一番,待他收收性子,才好委以重任。
更何況崔光才性智計皆是一等一,教誨李承志都綽綽有余,何況李始賢?
稍一思忖,李承志便答應了。
他原本打算,是想讓李始賢替張敬之分擔一二,接任刑曹主事。
一是份量夠,二是殺伐果斷,說翻臉就能翻臉,比張敬之更合適。
不過比較起來,李始良的建議才為老成之道:階級觀念在此時依舊根深蒂固,李始賢再乖張,也絕不敢在崔光面前造次。
李承志點了點頭:“如此也好……就是還要勞煩伯父,予父親分說一二!”
李始良自是責無旁貸,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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