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志朝李孝先招了招手:“可備好了馬?”
李孝先忙恭身道:“已然備好,就在樓下!”
“好!”
李承志點點頭,又朝劉芳等人笑道,“看過了軍營,再請諸位看看他處,不知可否?”
劉芳猛的回過神來,強打起一絲精神:“求之不得!”
朝廷所謀者,一為兵,二為糧。凡西海斷其一,必無以為繼,繼而就可趁虛而入。
但眼見營中兵強馬壯,朝廷奢望已是二去其一,如今也就只能期盼西海必然確糧。
近如安慰一般,劉芳心中轉著類似念頭。但不好太過直接,要求李承志將糧庫敞開也讓他觀上一觀,是以也就只能暫且按下,再找機會。
幾人亦步亦趨,隨李承志下了鎮樓,又跨上了李孝先血好的戰馬。
出了關城,往北行過兩里多,便是弱水。河中以船為基,搭著一座浮橋。
過了橋,西岸便是各坊各場。也未特意挑選,李承志順著第一家走了進去。
劉芳等人緊隨其后,進門之時特意瞅了一眼,只見門樓上豎著一塊方圓約有四尺的牌匾,上書一個金光燦燦的“錢”字。
望字而知義,眾人頓時便知,這應該是西海的鑄幣之所。
并非糧庫,有些差強人意。不過“錢糧”向來不分家,能看看西海是以何物代“幣”也是好的。
劉芳稍稍提起了些精神,隨李承志進了院中。
故而場中很是空曠,只有十數個身影圍座在遠處的草棚之下。另有李始良帶著正副主事迎在門里。
如今大軍征戰在外,每日所耗不計其數,是以婦人、民壯早已受民部征召,予各處趕制軍需。如今留在幣廠中的大都是一些不良于行的老弱、殘疾。
見這些人連走路都甚是困難,卻依舊在此做工,劉芳等人頓時露出了好奇之色,凡中更是生出了一絲期冀:連這等半殘之人都不愿放過,可見西海缺人到了何等地步?
心中轉著念頭,劉芳往草棚下一指:“可否就近一觀?”
今日本就打算讓他們看個夠,李承志自然滿口答應:“自無不可,請!”
口中應著,他便舉步往前走去。
見一群人款款行來,民夫下意識的停住了手中的活計。等走近一些認出了李承志,一群人更是驚恐做一團。
有人斷腿,尚能拄著拐仗起身,有的斷臂,行走自是無礙。但如斷了兩條腿,亦有斷了雙臂,急切間無處借力不能起身者,則索性跪伏于地。
有的喚將軍,有的喚國公,竟還有口稱“郎君”者。
除此之外,便是一些老弱,有男有女,無一不是須發花白,老態龍鐘。
看那些缺胳膊少腿的,盡是青壯,楊舒眼中閃過了一絲精光:“莫非皆是軍中傷卒?”
李承志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延容公好眼力!”
元淵更是難以置信,兩只眼睛似是要蹦出來一般。他急走兩步,盯著一個雙腿齊膝而斷的壯卒,驚聲問道:“這傷如此之新,想來痊愈不久?敢問是何時傷的,又是如何傷的,爾當時又為何職?”
壯卒看了看李承志,見他微微點頭,才朗聲應道:“四月征鄯善之時,被城頭落石所中……當時小人任什長之職……”
征鄯善之時……距今也就將將三月?
元淵忍著驚疑:“你又是如何活下來的?”
壯卒未見李承志點頭,是以打了個哈哈:“不過是小人命大!”
觀其神色與語氣,元淵一聽就知是敷衍之詞。
他家學淵源,自己也算得上久經陣戰,莫說是親眼所見,就是聽都很少聽過受傷如此之重,還能活下性命的傷卒。
定然另有緣故。
但人家不想說,還能逼問不成?
元淵本能的想到了李承志那一手出神入化的醫術。
定然是他妙手回春,使這種本必死之人起死回生。
而醫術只是其次,元淵驚疑的是,這些人的臉上并無戾色,眼中更無怨意,相反一見李承志便目中含淚,納頭就拜,可見對其感激之情,也就更知定然是李承志下死力氣救回來的。
此人只是一個伍長,其余傷卒皆隱隱以此人為首,想來只是普通兵卒。由此可見這般傷殘之卒,西海定然不少。
而召于此處做工,也絕非李承志敲骨吸髓,更非給口飯吃這般簡單。十有八九是怕傷卒心生郁結,自以為無用,從而了卻殘生。
只此一點,朝廷便是拍馬也難及……
怪不得不論降卒來自關中、敦煌,還是六鎮。也不論之前是強是弱,是漢是胡,但凡歸附六鎮,就如脫胎換骨,士氣如虹?
皆因李承志將“愛兵如子”這四個字做到了極致。
元淵悵然若失,久久不語,劉芳也只當是他驚奇于李承志的醫術之高。
而如楊舒,眼珠卻轉個不停。在李承志、兵卒、并渠中的銅水,并渠底草席上銅粒之間不斷打量。
心中更是思緒萬千,數次欲言又止,終是沒敢張嘴。
只因楊舒心里清楚,如果李承志不想說,說是將刀架在他脖子上也莫想聽到一句真話……
冶銅、制幣的過程也沒什么好看的,李承志開門見山,直接讓李始良打開了幣庫。
幣庫建在地下,足深丈余。四周用五尺厚的石磚砌筑,內圍又用鋼板焊死。
就連每一道門,也是用近分許厚的鋼板焊制。
予這個年代而言,天底下再沒有比這里還安全的地方了,莫說是人,連只蒼蠅都飛不進來。
下了兩層臺階,又開了三道鐵門,終于見到了幣庫真容。
隨著壁燈一盞盞點亮,眾人目瞪口呆,恍然如夢。
亮,不是一般的亮,眼睛都被刺的睜不開。
地庫雖還不足一丈高,但極大。左右不見邊際,前后也足有十丈寬。方圓每一丈間均有足有成人腰粗的立柱支撐。
其中便如糧斗一般,擺放著一層又一層的錢箱。也未加蓋,是以放眼放去,眼中盡是金色,只覺置身于金海之中。
楊舒倒抽了一口涼氣,眼珠子都不會轉了。
元淵則一聲驚呼:“真金?”
“非也!”
李承志朗聲笑著,走上前隨意抓起了一把,遞到元淵手中,“不過是亮一些的銅罷了!”
元淵似是不信邪,還放在口中咬了一口。只聽“咯吱”一聲,似是牙都打了個滑,滿嘴都是酸水。
他倏的一頓,似是喃喃自語:“竟真是銅?但即便是銅,這也太多了些……”
高肇抬眼四望,眼上中陰晴不定。看了許久,才幽聲問道:“民以食為天,便是這庫中之幣多不勝數,也不過是死物爾。你讓我等觀之,又有何用?”
“太尉所言甚是。予此時而言,確實無多大用處,蓋因花都無處花,是以才攢了這般多。但予之前而言,卻是頂了大用的!”
李承志將銅幣丟在箱中,溫聲笑道,“太尉到底是在裝瘋賣傻,還是當真不知?某以為,你該覺的眼熟才對?”
高肇冷笑一聲:“便是高氏與你李氏好的密里調油一般,也未見你將此物予我半枚,何來眼熟之說?”
“哦?那倒是我想岔了。”
聽他譏諷,李承志也不在意,“我還以為,太尉定是在關中或是六鎮見過此物……”
關中……六鎮?
高肇眼神一凝,急撲兩步,從箱中抓出了一把銅幣。
細瞅幾眼,臉色瞬間一白:“這分明是黃銅?”
見他如此,楊舒湊了過來,狐疑道:“可是有何說道?”
劉芳與元淵也是如此,皆是目光灼灼的盯著高肇。
怪的是,高肇就如凍住了一樣。
“還能有何說道?諸位以為李承志是得意望形,想讓我等看一看西海之富,卻不知他是想讓太后,想讓朝廷知道:西海即不缺兵,更不缺糧……”
愣了許久,他才悠聲道:“所謂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我既已暗謀自立,自然是先籌劃糧草,如先此才能招兵買馬。是以自你大敗南梁之后,太后又令老夫率兵抵御柔然之時,我便授意時為軍司馬的元琛,并高猛、高植予北鎮、五州暗中籌糧。
哪曾想,竟是拿著財貨都買不到糧食?細問之下,才知近年來突有大批商隊來往于六鎮與關中,及柔然諸部,其中有漢有胡。若是胡商,便以牛馬牲畜、珍珠寶石換糧。若是漢商,則以絹帛、金銅之物兌之。價格更是優厚至極,硬生生將糧價抬高了三倍。
當時便有佞幸之輩,予老夫獻過此物,稱來自胡商,此物便是換糧得來。但天下皆知北鎮苦寒,無所產出,凡六鎮軍將、豪強,乃至兵卒、牧戶大都與柔然暗中通商,或是帛麻,或是糧草,或是刀弓,或是軍甲……
更有甚者,有膽大之輩更是將柔然的原鐵(粗煉鐵礦石)、馬匹販運到青、兗等州,再運至南梁……是以得知那軍將乃是向柔然販糧所得,且念及一片孝心,是以并未歸究……
但壞了老夫大事,自是要尋個跟腳。但查來查去,胡商也罷,漢商也罷,竟皆有來歷去處?
老夫是征討元帥,非肅貪御史。且本就志在于此,自然不能大張旗鼓,自毀根基。百般思量,才誆騙元懌稱軍中糧草不濟,先哄他斷了六州與北地諸州往外販糧之道,又慫恿他寅支卯糧,從北地、六鎮強行征糧。而后又授意元琛(高肇之婿)從中貪墨。
但十萬大軍陳于北鎮,每日所費何其巨也?且元懌本就與老夫不對付,防元琛就如防賊。元琛又是個膽小的,是以就如杯水車薪,與老夫所謀差之遠矣。而此事并非一蹴而就,老夫無計可施,只能徐徐圖之。
之后便是柔然退兵,老夫班師回朝,又巧施妙計,將元琛調往關中,以圖關中之糧 時戰時已罷,六鎮與北地卻已滿目瘡痍,餓殍遍地。是以朝廷必會運關中常平之糧救濟六鎮。關中更是風調雨順,產糧頗豐。當然,常平倉自是不敢動的,但令元琛征糧之時順便籌購一些,更然易如反掌……
但誰想,至元琛往關中籌糧之時,關中的糧價比六鎮還要貴,竟然比市價足足翻了五倍?且只認金與銅,其余如帛絹之類一概不認?
高肇松開手掌,露出里面的銅幣:“元琛遣使報予我知,當時便帶來此物,稱這般足重十銖,通體金黃的銅幣,也只換糧一斤。而若是予關中換錢,此幣一枚可換漢五銖五錢。而此前糧價大致一錢一斤,豈不就是翻了五倍?
某當時也只以為予先帝時,高某得罪關中士族過甚,害的外婿也被老夫連累。當是本是要元琛另謀他路,再備糧草。但你蠱惑李韶,將元琛困于關中,最后兵敗被殺,是以此事再無音訊。
而我高氏,便徹底斷了糧草的來路……爾等又可知,至元澄至夏州勸降之時,凡我高肇以下,已是兩餐不繼,民間更是已有易子而食之象。若非如此,我焉能降的那般快?”
高肇稍一頓,又慘然笑道:“如此太后也罷,諸公也罷,乃至這祿祿世人,都以為我高肇窮兇極惡,喪心病狂,誓要反了這元魏天下。卻不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最后不過是為李氏做了嫁衣……”
聽高肇所言,幾人又驚又疑,又是鄙夷!
若如他所言,似是高氏只是小惡,李承志才為大惡:若非西海哄抬糧價,不致于高氏籌不到糧,自然也就不會拿元懌做伐,最終逼的五州百姓造反,最終使北地大亂。
若非是李承志,高肇就不會為了糧草,不得已圖謀六鎮,為北鎮大亂埋下禍根。
總之一句話,高肇千錯萬錯,都沒有李承志錯的多……
“胡言亂語,簡直是屁話!”
元淵氣急敗壞,怒聲罵道,“莫非是李承志將刀架在了你高肇有脖子上,逼的你高肇造反不成?”
高肇被嗆的無言以對,只是冷哼了一聲。
劉芳與楊舒也是默不作聲,二人的臉更是沉的如染了墨。
高肇說這么多,本意只在于替李承志佐證,西海為何不缺糧!
所以元淵才會惱羞成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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