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中就只一群童子和幾個冬烘先生,剛過飯時,學堂外的泥爐上還架了瓷甕,其中剩著少許吃剩的麥飯。
能有剩余,表明無論先生還是學子已然飽腹。再一問,凡寨中之民無論老少、婦孺,口糧皆是足量發放。便是病的走不動路,既墾不得田,也剝不得麻的殘廢,一日也有半斤干麥。
這與紅山下擔不夠土便沒飯吃的丁壯相比,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為何如此?”
李顯左右瞅了瞅,壓低聲音:“郎君稱,青壯最難安生,不論吃太飽,還是精力過甚,都會生事……”
達奚哭笑不得:也就是李顯,但凡換個人,都絕不會將李承志隨意說過一句話執行的這么徹底……
稍一轉念,他又問道:“先生是從哪里請來的?”
“不需用請,本身便是自北鎮逃禍而來,分寨后,由各寨流民自行薦舉的飽學之士……”
“飽學之士……莫非皆是官吏,或是豪強出身?”
“選來教書的小吏倒有不少,但官吏與豪強一個都無……”
達奚悚然一驚:“全殺了?”
“我西海正義之師,怎會行如此勾當?”
李顯義正言辭的回了一句,碰上達奚鄙夷的眼神,又悻悻道:“郎君令時叔領軍駐守西境,凡族眾過百帳,部曲過一隊者,皆不得入境……”
達奚“吭吭”兩聲,險些被一口口水滄死:“就未打起來?”
“打倒是小打了幾場,但將軍也知我西海兵強馬壯,且有火器之利,自然如切砍瓜切菜一般……”
李顯略有些得意,“而后時叔與潰將、豪強予山下盟約:若入境,無論軍民皆需就地繳械,族眾與部曲就地打亂,另編一衛。
而凡六鎮之舊官、酋長、族長,或遷入新軍中任職,或入民寨,暫任鄉、黨之職,署理民務……若兩者皆不應,便好走不送……”
達奚一臉的古怪,都不知道怎么評價李承志了。
六鎮之亂與李承志有無干系暫且不知,但他絕對是知情的,不然也不會早早就令李豐陳兵于南床山、大磧,并比干城。
這算是徹底斷了流民與潰兵的北逃之路,而歷盡千辛萬苦輾轉兩千里到了西海,卻又遇到了攔路虎?
而除過西海,這些人又能到哪里去?
一過居延湖與浚稽山,千里皆為戈壁與荒漠,不說糧食還余多少,夠不夠吃,而是根本尋不到水源。
達奚腹誹了一陣,又問道:“之后呢?”
“難免有鋌而走險之輩,但時叔祭出了火炮,只是一輪,流兵便潰不成軍,余者見狀,自然俯首帖耳……”
又是威逼利誘這一套?
達奚用腳趾頭也能猜到李時之后的手段,無非便是一手刀槍,一手糧食。
對付首領、將官或許不怎么管用,但對小官小吏、小門小戶、或寒民而言,卻無往而不利。如此一來,當能收服七成以上的散民。而剩下那三成若是一意孤行,難保不會當場就來個窩里反……
這一招欲擒故縱,李承志用的爐火純屬青!
達奚暗暗的嘆了口氣,又隨意的轉了轉便出了寨,再次往東。
走過營寨盡頭,便是偌大的屯田。放眼望去,人影綽綽,不見盡頭。除了一個“大”字,達奚再委實無法形容此間之景。
他徐徐一嘆,悠聲問道:“此間寬廣幾何?”
“東西近二十里,南北約二十八里,可墾田二百萬畝……”
“竟如此之大?”
達奚詫異道,“昨日國公還稱西海無田可種,只得讓百姓改耕為牧?”
“確實無田可種,但非無地可墾!舉表是縣,民不過千余戶,常耕糧田還不到二十萬畝,便是加上被前朝荒廢之田,將將近兩百萬畝。
但郎君不愿橫生枝節,靳令父親(李松)棄荒縣城左近、鹽池以南之田,如此一來,所剩邊五成都不到,還不足百萬畝。便是一戶只分五十畝,也只夠兩萬戶,還剩九萬余戶無田可耕……
但民以食為天,放牧也罷,入廠幫工也罷,終非長久之道。便是再難,也要開荒屯田……
若是有山截擋,移了便是,若是有谷阻隔,填平就是!只要齊心協力,萬眾一心,多費些時日,總能開出足夠十余萬民戶活命的良田……”
李顯竟能說出這么一番話?
達奚愣了愣,隨即釋然。
這番道理,應是李松或李承志講給他的。
不過遠沒有李顯說的這般艱難。
翻過合黎山便是一馬平川,直抵浚稽山逾千里,皆為水草豐美之地。
只要能長出水草,就表明土質不差,自然也能種出糧食來。而最關鍵是不缺水,有弱水橫穿而過,便是從鎮夷算起至居延湖,也有八百里之遙。
不說將河水引多遠,只是在靠近兩岸之處屯土,各墾十多二十里,這八百里長的河岸莫說養民十余萬戶,便是再翻個四五倍也能養的活。
唯一需要考慮的是費時太久。
這是真正的荒地,不似鎮夷城左近的那些棄田原本就是熟地,曬養個一兩年就能產糧。
過奚估計少則耕種五六年,多則七八年,才能稱得上良田。
但李承志有沒有這個耐心,在西海安心蜇伏五到八載,還是個未知數……
心中猜忖,達奚又靠近了些。
應了墾了許久,田壟齊整,溝渠便利。有半大童子往田中灌水,也有老農扶犁,在翻耕已然半開的地。隨后就有婦人提著細布口袋,在往田中撒種。
達奚登時吃了一驚。
已然時近九月,且河西偏寒,再多再過一月就會下雪,除了冬麥,再種什么東西都只多收一把草。
但他再是不懂,麥種還是能認得出的。
初看似是粟米,便若細看,就會發現比粟米要小一些。而達奚辯了好一陣,也未認出是何物。
不好事事都請教李顯,不然顯的他這個上官太過無能。達奚便狀似無意的起了身,又往前走去。
不遠處應是前幾日撒的種,地中已然長出了幼苗,看著頗為喜人。
“苜蓿?”
辯認了好一陣,達奚才不確定的問道。
倒不是他見多識廣,而是奚康生附庸風雅,曾有一年清明時節入京,陪元恪游賞華林園,正值苜蓿開花,宛如金海。(唐以前紫花苜蓿尚未傳入國中,皆為黃花苜蓿,所以又稱金花菜)。
他當即便向元恪求了些種子,回華州后便種在了府中。偶爾興致來了,還會帶達奚操弄一番。一來二去,達奚自然就有了印像。
興倒是認了出來,但他委實想不出,為何非要在荒地中種這種能看不能吃的東西?
“此物種來何用?”
“這可是好東西,不但牛、馬喜食,人也能吃,很是肥嫩……”
李顯吧嗒著嘴唇,一副意猶未盡的模樣,“且能肥田……最多種過三年,便可換種粟、麥,畝產至少兩石往上……”
倒是不知道這東西還能吃?
嗯,不對……
種三年苜蓿,就能使野地產糧兩石往上?
扯蛋!
達奚剛想問一句誰說的,但見李顯深以為然,斬釘截鐵的模樣,到了嘴邊的話又被他咽了回去。
李顯才幾歲,且經年領兵,懂什么農事?
這怕又是李承志說的吧……
只聽過種菽(豆類)可肥田,從未聽到種田也能肥田?
但已然吃了好多回虧,哪怕李承志說天上會掉黃金,達奚也要琢磨琢磨,有幾分可能……
即然李承志說是,那就算是吧。
轉著念頭,他揪起幾片嫩葉,送進了嘴里。稍稍一嚼就是一嘴汁水。
略一咂摸,達奚雙眼一亮:這東西竟有豆味,怕不是與菽同類?
怪不得李顯說牛馬能吃得,人也能吃得,還一副回味的模樣?
而李承志又是如何知道的?
感覺這從天上到地下,好像就沒他不懂的東西?
但在京中數載,時不時就會陪先帝游賞華林園,隨時可見,為何竟未聽他將此物之妙用獻于先帝?
達奚“哼哼”一聲,半是譏諷,半是佩服的說道:“即知此物牛馬可食,人亦能食,不知又是你家郎君從哪一部前賢著作中看來的?”
“何需郎君看來,便是某也讀過!”
李顯搖頭晃腦的應道,“《史記·大宛列傳》與《西域傳》中均有提及:
宛左右以蒲陶為酒,富人藏酒至萬馀石,久者十歲不敗。俗嗜酒,馬嗜苜蓿。漢使取其實來,于是天子始種苜蓿、葡萄肥饒地。及天馬多,外國使來眾,則離宮別觀旁盡種葡萄、苜蓿極望……”
還真有?
達奚眼珠子都突了出來。
察覺到李顯眼中的那一絲不屑之色,他更是懊惱:竟被一個莽貨給小看了?
自己就不該問……
他一揮長袖,轉身走向坐騎:“回營!”
到了營中,已近酉時,一眾部落首領、族長已等候多時。
張信義坐在上首,懶洋洋的靠著椅背,好似睡著的模樣。
其余十數人或漢或胡,皆是正襟危坐,只用屁股挨著椅子的邊緣。
待看到李顯陪同一位鐵塔般的軍將入帳,眾人更如針扎了一般,“嗖”的一下就站了起來。
達奚自然心知肚明,這十數人中,認得他的一個都無。之所以如此驚悚,只是懾于李顯淫威。
就是這么一個愣頭青,就只率了一千兵,竟就讓四萬余流民、潰兵服服帖帖?
因為只有李顯能夠將李承志所交待的每一句話都記在心里,將軟硬兼施、恩威并齊的治民之策貫徹到極致。
這走馬觀花的看了一遍,達奚也不得感慨李承志用人有道,治民有方。
虧他之前還擔心若逼迫過甚,難保不使難民揭桿而起。但此時看看這些首領誠惶誠恐的模樣就知道,這些人根本怕的不是苦,不是累,而是怕這莫明其妙冒出來的河西遺族將他們攆出西海,攆到漠北。
但如此以來,也算是心里有了底:這件差事并不難干。但能干到何種種度,就要看自己的本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