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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五三章 調虎離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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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晦(月末),棄破衣,送窮子。

  此為三令節時(另有三月三,九月九),普天同慶。無論南北,皇帝皆會賜宴群臣,士女泛舟同樂。

  夏州地處北地,天氣依舊寒涼。清水(延河)河畔早晚仍會結冰,故而并無此依俗。

  但如此大節,定是要歡慶一番。天色將明,高猛便率州官眾官這祭天、拜神,祈風調雨順,五谷豐登。

  待諸番禮罷,便是例行聚宴。無論世家、豪強皆是如此。就連貧寒之家也要捏幾個面人祭祭神,割一刀好肉、沽兩斤劣酒解解饞。

  是以舉城飄香,處處歡聲笑語,論熱鬧,絲毫不輸于年節之時。

  但唯有州府之中死氣沉沉,但凡是官,無一不是愁眉苦臉,陰云密布。

  高猛更甚于常人,只短短數月,兩鬢便見白色,仿佛突然間就老了許多。

  臉色更是陰郁,眉眼間隱露著幾畢戾氣。

  勉強飲了幾杯,他便借口身體不適,獨自回了后衙。諸屬官見狀,自是也無飲宴的心思,逐一散去。

  今日不用上衙,除當值之佑吏,其余官員皆休沐半日。出衙歸家之際,別駕王申與金明郡守呂放之登上了同一輛車。

  王申是如今已為右仆射(加官,非實職)的王顯之從子,鐵桿的高氏黨徒。金明郡守呂放之更是高猛心腹中的心腹。是以這二位堪稱高猛之左膀右臂。也更清楚,府衙眾官為何愁眉不殿,而高猛又為何焦頭爛額。

  馬車緩緩行駛,看了看駕車的族弟,呂放之擰著眉頭,低聲問道:“使君何故憂慮?”

  你來問我?

  好似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王申瞪著雙眼,見了鬼一般的盯著呂放之。

  看他似是真不知道,王申黯然一嘆:“鮮于與屋引兩氏連番遣使,追問于去歲仲春之時,州府由其二部征召了萬余丁壯。

  時使君稱遣其予六鎮襄助太尉抗賊,但蠕蠕予秋時便是退兵,如今又過了數月,仍不見族丁歸反。故而這兩部追問予使君:何時役滿,人又去了何處……使君故而憂慮……”

  平平無奇的一句話,卻駭的呂放之心驚肉跳,額頭直冒冷汗:“這兩部……知道了?”

  “要是知道了,這二部之首領怕是早往京城申告,或是就地起兵了,豈能遣使來催?”

  聽到王申這句,呂放之心中稍松,但也就只是稍松。

  只因這二部萬余壯丁,皆被高猛交由呂放之于高奴縣掘挖油湖,而后死了個一干二凈。還哪里有半個活人?

  但紙是包不住火的,便是此時懾于使君、太尉之威,這兩部疏勒首領不敢造次。但上萬丁壯生不見人、死不見尸,不可能不了了之。因而若再不回應,這兩部首領十之八九會上京申告。

  到時又該如何?

  呂放之急的心中好似著起了火,眼中赤紅如血,牙關緊咬,有如野獸嘶鳴,喉中發出絲絲怪響:“何時……才為良機?”

  “糊涂了?”

  王申悚然一驚,低聲斥道,“此等天機,你我焉能置喙?”

  莫說是他們兩個,便是高猛也不敢過問,不然何至于焦慮成眼下模樣?

  “如今之計,唯有苦捱!”

  王申悠悠一嘆,聲音低不可聞,“前日才有密使予使君報過,我隱有耳聞:上月之初,只是恒燕二州之僧逆便已有三十萬之眾。何況恒、肆二州之逆賊也隱已成勢。

  任崔延伯當世名將,但手中缺兵少糧,只能節節敗退。若再過一月,朝廷再無強援,定州必潰……”

  定州一潰,等于燕、晉之地就徹底亂了。便是太尉仍覺良機未至,西部敕靳也罷,朝廷也罷,已是焦頭爛額,哪里還能顧得了區區萬余丁壯之去向?

  王申這般勸著呂放之,看似有理之節,但只有他自己清楚,這不過想當然。

  局勢千變萬化,又豈是他坐于夏州這方枯井之中能推演的出來的?

  不過是敷衍呂放之,怕他自亂了陣腳。

  呂放之心下略定,又問計道:“那這火油,還采是不采?去歲秋,太尉班師回朝之際,暗中自北鎮運來的那些鎮民,已然所剩無幾了……”

  王申被驚的毛骨悚然,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這么快?”

  那可是足足兩萬余丁壯?

  呂放之沉聲比劃著:“便是徤牛,于坑下都抵不過十日,何況是人?如今日漸轉暖,毒氣逾重,毒斃者一日多過一日。若依舊深挖,死的怕是更多……”

  他每說一個字,都仿佛在王申心中壓了一塊石頭。說到最后,就如壓進了一座山,重的王申喘不過氣來。

  古時之桀、紂,有無如此暴行?

  明知此舉傷天害理,罔顧人命,但方知油湖下有毒,且為劇毒之時,自己為何就未能秉心直言?

  便是造反,也不能活生生的人當做畜牲,一死便是好幾萬……

  想到這里,王申突的打了個激靈,又狠狠的一咬牙:“莫要挖了。若這些丁壯再死絕,真等有朝一日,怕是運糧的民夫都征不齊……罷了,我便去求使君……”

  呂放之也跟著嘆了一口氣:“我早有此意,但又怕惱了使君,更怕誤了太尉之千年大計。但這般行事,委實……委實于心不忍……”

  “那就同去!”

  王申大袖一揮,喝令著呂放之的族弟轉向。

  但馬車都還沒調利索,又聽車外一陣鑼響,并伴有斥喝百姓避退之聲。

  二人聞言一驚,不約而同的奔出車廂。

  順聲往去,一匹快馬自南往北狂奔而來,似是急報軍情的快馬。再凝神一瞅,呂放之駭然色變。

  馬身下的百寶鉤上掛的,分明是他金明郡的郡旗。

  呂放之厲聲大喝:“本官在此,何故來報?”

  騎士聞聲猛一靳馬,跟頭絆子的跳下馬背:“使君,大事不好:昨夜子時,高奴縣平地生雷,響徹云宵。足足響了兩刻之后,又突發大火,火勢燎天,人不能近。至卑職受校尉之令予使君急報之時,火勢依舊未弱半分……”

  突發大火?

  呂放之的臉色雪白如紙,嘶聲問道:“可有死傷?”

  “多是沿延水左近,因筑城掘少而遺棄的沙湖,故而并無死傷……”

  信使回應著,又往懷中一摸,掏出一封燙了火漆的信封,遞給了呂放之。

  不知為何,聽到“并無死傷”那幾個字時,呂放之不喜反驚,竟似要厥過去一般。

  王申面露凝重,伸手將信接了過去。

  但只是掃了數眼,他便臉色一變,止不住的打了個哆嗦。

  完了……

  金明郡尉在校中寫道:子時初,滿天星辰,朗郎晴空,高奴城外卻突起驚雷。足足響了兩刻,郡丞與郡尉本欲遣人出志愿查探之際,延水河岸又突發大火。

  且不止一處,而是足足六處,皆是火勢滔天,于數里外都看的清清楚楚。也正如信使所言,莫說救火,但凡活物近至百步以內,須發都會無火自卷,這怎么救?

  雷不可怕,起火也不可怕,便是燒死些人也不可怕。

  可怕的是,從湖中挖出后又熬煉過的那些油沙,皆被呂放之以修繕城墻的借口,堆積于城北五里外。而沙山底下,皆埋著挖沙時毒死的丁壯的尸體。

  足足四萬余,全被炸了出來。

  更有其者,凡是采油的沙湖,全被點燃了……

  “天意……難道是天意?”

  呂放之眼前陣陣發黑,扶著車廂喃喃自語,臉上老淚縱橫。

  “走,去見使君!”

  王申比呂放之稍好一些,但依舊駭的直打軟飯嗦,硬是咬著牙將呂放之往車上拖:“你清醒此……這老天早瞎了,何來的天意?這分明就是人禍!”

  人禍?

  呂放之稍鎮定了些:“別駕何出此言?”

  “等見了使君,我再予你分說!”

  王申將呂放之拽上車,又數聲急喝。呂放之的族弟幾乎使出渾身解數,往刺史府奔去。

  高猛披著頭發,半敞著衣襟,斜斜坐于榻上。身上就只穿著一件中衣,連腳都是光著的。

  再往里的紗帳之中,隱約可見有美人慵懶的支著手臂,癡癡的望著高猛。

  堂外一陣糟亂,又聽心腹立在門外,低聲秉道:“使君,王另駕與呂郡君求見,稱十萬火急!”

  十萬火急?

  能有西部疏勒生要見人,死要見尸,眼見就要入京申告還有急?

  高猛輕吐了一口氣:“請他二位先予中堂稍后,我即刻就到!”

  “諾!”

  門外腳步遠去,美人披著一件紗衣款款起身,走出紗帳媚聲問道:“郎君,可是要奴幫你更衣?”

  高猛抬起頭,望了望那張與高英足有七分相似的臉,心中生出陣陣厭煩。

  只是肖似,終究并非真人!

  他不耐的揮了揮手,也不著官服,只是隨意的尋來一件儒衫草草一裹,光腳蹬上靴子去了中堂……

  天降驚雷,炸出了數萬死尸……

  連燒七座油湖,再也不用死傷人命,采熬火油了……

  這無疑于東窗事發,大禍將至,更是近似于斷了高氏為數不多的依仗。但不知為何,高猛心中先是一松,好似千斤重擔突然卸下了肩頭,只覺陣陣輕松。

  再也不用受煎熬了,最好即刻起兵,哪怕兵敗被殺,更甚至被誅了九族,也要比之前負恩昧良,日日自責好受百倍。

  連舒好幾口氣,高猛才猝然驚覺。隨即勃然大怒,更是陣陣心悸。

  普天之下,還有何人能有平地驚雷這般的手段?

  這要不是李承志干的,他敢跟著姓李。

  但問題是,李承志為何知道的這般清楚,就如親眼所見,知道那沙山之下埋著死尸,更知道七座油湖的具體位置?

  要知道,元暉幾乎遣派上千繡衣密使,費盡心機明查暗訪,也只尋到了一座而已?

  幾乎是下意識的,高猛就想起了高肇與他秘談之言:李承志,天授之!

  難不成,真就能居于京城之中,可斷千里之外?

  不然再委實無法說的通。

  再者,李承志又是從哪來的這般好手,能躲過近如鐵桶一般守軍?

  金明郡中有奸細,為數絕不會少,更有可能,郡衙、軍營,更或是呂放之之親信之中,都已有人被其收買……

  高猛悚然一驚,方要下令,又頹然一嘆。

  已至此時,又哪來的時間顧及這些細枝末節?

  該是穩定大局,杜防消息外泄,戒備州中因此生變。更要即刻向京中急報,請叔父定奪。

  至于奸細,等大軍至金明郡之后,再慢慢甄別也不遲。

  高猛瞬間就有了決斷,冷聲喝道:“放之,你先行一步,即刻就走。至金明后,立刻召令郡兵封縣、封郡,并嚴令官民,不得造謠生事,以訛傳訛……

  我隨大軍緊隨爾后,予州城至金明三百里而已,若連夜行軍,最遲明日午時便能趕至。是以你莫要惶急,更莫亂了方寸……放心,萬事有我……”

  “公謹!”

  王申往下一拜:“使君吩咐即可!”

  “我走之后,你需緊閉城門,嚴查謹守,以防賊人趁機生亂。除此外,需遣派心腹,截斷往北予六鎮、往西與敕靳各部之要道,萬勿走漏風聲!”

  “下官謹記,使君放心!”

  “好!”

  高猛重重的一點頭,“傳令,命各營將中堂議事!”

  自前年冬元恪遇刺賓天,高猛授高肇之意,于夏州大肆征兵,如今步騎合有五萬。操訓近有年半,已頗具戰力。且時時枕戈待旦,只等良機。是以高猛一聲令下,不到兩個時辰,一萬戰兵便已整備出營。

  另有一萬,各往東起靈州(原薄骨律鎮,今寧夏靈武縣),西至恒州(元魏舊都平城,今山西大同)的秦長城,便等于封死了夏州往北的所有要道。

  是以城中還有戰兵一萬,王申將其一分為二,日夜輪換。而后再分兩部,一部守城,一部予城中巡防,以防萬一。

  高猛也確實未料錯,確實有人予借機生亂。

  那數萬肯尸體也罷,還是七座油湖也罷,都不過是將高猛引出統萬城的調虎之山之計。

  李承志真正目的,是藏于夏州大營之中的那數十萬石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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