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咚……”
登聞鼓響如悶雷,離著近有兩里的太極殿中也清晰可聞。
本欲退朝的高英眉頭一皺:“秦松,去問一問,何事敲鼓?”
秦松連聲應諾,快步走出大殿,也就片刻,便去而復返。
看著這老太監臉色凝重,近如急奔,眾臣心里均是猜疑不已。
看來絕非小事!
秦松附在高英的耳邊低語幾句,高英的臉色接連幾變。
先是柳眉一縱,似是極不敢置信,而后臉色稍松,仿佛在慶幸。
而后又深深看了高肇一眼,高英又予秦松下旨:“速去詔令殿中將軍高湛、羽林郎高貞、太樂丞李承先等,先去將人勸下,而后帶進宮來!”
高湛是高肇次子,高貞是太后胞弟,太后使喚這二人,想來出事之人定與高氏有關。
但這太樂丞李承先又是何人?
經知悉李氏底理者稍一提醒,稱此乃涇國公李承志之從兄,眾臣恍然大悟:出事的,應該是李承志。
眾臣正在猜忖,高英又冷聲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一品國公竟予皇城之中被人刺殺?元誘、元暉、李憲,你三人該當何罪?”
李承志遇刺了?
他不是在城外舊宅丁憂么,何時進了內城?
諸臣大都是如此想法,又聽噗通幾聲,被太后質問的三位連接跪了下去:“臣等惶恐!”
元暉是衛尉卿,掌左右衛府,負皇宮守衛,督禁內城。
元誘是中山王元英之庶長子,拋開這一層身份,他還是衛尉少卿,元暉之佐貳,掌執金吾,事內城巡查、禁暴。若論失職之非,他首當其沖。
至于趙憲,則是司州牧。
出了這么大的事,這三人誰都逃不開干系。是以不論原委,先跪下請罪再說。
崔光心中狂跳,已然花白的胡須止不住顫動,臉色何其難看。
昨日晚間李承志才說過,他可能會有性命之憂。這才過了幾個時辰,竟就應驗了?
誰干的,高肇?
他抬眼一瞅,這老賊卻老神在在,不見絲毫慌亂。再一回頭,發現太后也目光灼灼的盯著高肇。
“高司空,擊鼓之人便是你府中仆臣,稱李國公岌岌可危之際,被高氏家臣所救!此事,你可知曉?”
太后被氣糊涂了?
百官在此,便是他一清二楚,也不可能眾人面前承認。
高肇緩緩施禮:“臣一無所知!”
“好!”
高英怒極反笑。
你要不知,府中仆臣焉能將時機掐的那般準?
好一招將計就計,禍水東引?
既除了元英,又除了李承志……
高英恨的咬牙切齒,內心深處卻又生出一股深深的無力感:重臣之間百般算計,視她這個臨朝稱制的太后如無物。如今更是肆無忌憚到了當街行刺的地步。
而她偏偏無能為力,明知大都是奸臣,卻又不得不用。
就如此時,她根本就辯不出李承志遇刺之事出自何人之手。
到底是高肇自編自演,嫁禍于元英,還是元英不知發什么瘋,突就欲置李承志予死地?
“砰砰砰砰……”
奉旨傳詔的秦松又跑回了大殿,本欲上階秘報于太后,卻見高英不耐的揮著廣袖:“講!”
“秉太后,李國公渾身染血,單槍匹刀獨闖壽丘里(王子坊),傷里正并里卒三人。河間王急往勸阻,被其一箭射落王冠……之后,李國公于中山王府坊下斬殺王府長史并司馬……”
“嗡”的一聲,就如捅翻了馬蜂窩,殿中頓時嘩然。
一品國公被當街刺殺,就已夠驚世駭俗。如今國之眾臣持械突闖親王府䣌,殺王府屬官,與造反何異?
如此看來,刺客難不成是元英所派?
但置李承志于死地而后快的,不該是高肇么。偏偏卻是高氏仆臣救他于九死一生之際?
亂了……全亂了……
高英心中一緊,兩只纖手不由自主的攥成了拳頭:“而后呢?”
“應是遇刺之時連番廝殺,李國公已成強駑之末。連殺二人之后,便被王府侍衛生擒……但不知,不知為何,中山王殿下令仆臣盡數退下,又將李國公請進了寢食……”
秦松這句“不知為何”大有深意,高英豈能聽不其隱意:“李承志可是四肢受縛?”
“并不曾!”
“快,將李承志予我綁進宮來……”
高英只覺頭皮發麻。
若之前還有三分懷疑,她此時已然確定了九分:那些刺客,定是元英派的。
元英為何突然要置李承志于死地?
莫說高英想不通,李承志同樣想不通。
就如高英一般,硬闖壽丘之時,他還尚存三分懷疑。但當看到中山王府中門大開,李承志便知,這次真不是高肇設計拱火,而是真乃元英所為。
如今,更是想以將以將死之軀,換他李承志之性命……
寢室內的藥味極濃,就如前世的蒸薰館一般。但便是如此,李承志還是聞到了一絲熟悉的味道。
曼陀羅?
再細細一瞅,見元英癟瘦枯黑的臉上竟浮現著幾絲詭異的潮紅,他突然就笑了。
怪不得元英能撐這么久,明明命一線,卻就是不斷氣?
笑聲越來越大,像是瘋了一般。元英心中暗喜,閉著眼睛等待著李承志的刀砍入自己的頸中。
但久候不至,反而聽到“咣啷”一聲。元英猛一睜眼,看到李承志竟將刀棄入地上,而后盤腿落下,盯著手中的免死鐵契,笑出了眼淚。
“你因何狂笑?”
李承志抹了一把眼淚:“我在想,若是將你斬殺于此,此物能不能保我一命?”
保命?
這等時候,你該是手起刀落,一舒心中塊壘才對,為何會如此冷靜?
元英心中猛沉,死死的盯著著他。
李承志的雙眼清澈如水,亮如明鏡,哪有半絲如瘋似狂,欲玉石俱焚的模樣?
心中依舊不甘,元英殘存著最后一絲希望:“高祖(孝文帝)曾言,凡賜鐵券者,非謀逆之罪可免三死,你大可一試!”
“哈哈哈,中山王真是好算計啊?免死鐵契始于高祖不假,非謀逆可免三死更是真的不能再真。但高祖更有遺旨:凡殘害元氏宗室,以謀逆視之……”
元英臉色大變:“你怎知道?”
崔光是右侍中,更是尚書丞,什么樣的秘旨他看不到?
李承志還那么怕死,更是立志要造反的人物,得了這樣的神物,怎可能不研究個通通透透?
“你在做戲?”
“不做戲,我焉能見到中山王之尊容?”
李承志揚手一拋,鐵牌跌落于元英榻下,發出幾聲脆響,“便是沒有高祖遺旨,我也絕不會傷中山分毫的:擅傷里正,擅闖親王府邸是一樁,擅殺王府長史、司馬又為兩樁,至此,這鐵契已成無用之物。而若非如此,殿下又怎會于彌留之際,見李意一面?”
元英目眥欲裂,渾身直顫:“那你還敢進來?就不怕我一聲令下,將你斬殺于此?”
“李意又非阿貓阿狗?如此一來,自然也就坐實了殿下當街謀刺一品國公之罪,這與造反何異?當然,殿下自然可一力擔之。但不知殿下有無想過,高司空會不會放過痛打落水狗,更甚至是斬草除根的天賜良機?”
李成志又笑了起來:“殿下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將河間王也一并放進府來,意欲讓他見證李某是如何殺你泄憤的。如今反倒令殿下投鼠忌器,不敢令心腹將你刺殺,再嫁禍李某……”
李承志又一轉頭,朝立在門外的元琛一指,“殿下,你怕是不怕?”
元琛又氣又怕,心里將元英和李承志的祖宗十八代都問候翻了。
怪不得中山王府的侍衛與仆臣半個都不見,卻獨獨讓他陪著李承志?
倒害的他擔心不已,心想李承志若真殺紅了眼,憑他這微末的武藝,如何攔的住?
到頭來,竟是良心喂給了狗。殺千刀的李承志竟拿他擋箭?
元琛越想越怕,暗暗的握住刀,眼神止不住的四處亂瞅。生怕冒出一隊箭手,將他與李承志滅口于此處。
元英臉色數變,眼神有如實質,恨不得將李承志盯死在這寢室之中。
上當了!
只是方才這番言語,便已將今日之謀刺出自他手之實坐實了一半。
而對于李承志這種賊膽吞天,行事無忌的狗賊而言,便是死無對癥又如何?
算無遺策,深謀遠慮數十載,為何獨獨今日竟這般失智?
感受著心中絲絲奮之意,他猛的想到了初次徐謇施藥之時所言:“此藥神奇,有鎮痛之奇效,更有回光返之能。但也會迷人心智,殿下應慎重視之……”
此時后悔,又有何用?
元英緊緊的握著拳,猛吐一口氣:“你如此煞費苦心,非要見孤一面,意欲何為?”
“殿下豈不是明知故問?李某百思不得其解:自起家為官,李某忠君報國之心可昭日月。于關中入京之后,李某更是不計個人榮辱,百般忍讓,一退再退。
但為何,殿下并諸公卻仗勢欺人,一逼再逼。如今更是要除李某而后快?”
“李承志啊李承志,你稱老夫是明知故問,你豈不是這般?”
李承志眉頭一皺:“何解?”
“昊寶(元琛的字)莫怕,且聽一聽,正好轉述于高司空,與他做個印證……”
元英看了看門外恨不得將耳朵捂起來的元琛,又輕輕一笑,“那雷器之秘方應是假的吧,你手中應有更為便捷、更為利害之物?”
李承志也不與他爭辯:“殿下說是假的,那就當他是假的!”
“那橫空出世,如同神兵天降的西海遺部,想必就是予涇州城下葬身火海,而后假死逃脫的四千白甲舊部吧?”
李承志心里一咯噔,但臉色依舊平靜如初:“愿聞其詳!”
“若是早些察覺,我倒是愿與你掰扯一二,可惜命在旦夕,閑不容息,是以是予不是,你心知肚明。”
元英長長的出了一口氣,“那去歲仲夏,由奚康生從子達奚、鎮北將軍府司馬張敬之押往敦煌的五萬罪民,足有三成,應是被你父運往西海了吧?
以此類推,孤便斷定,予關中之時,你定也未少做這般勾當……”
“你擅堪輿,于河西尋出數座鐵礦自是不在話下。又精冶鐵、煅甲,是以予常人而言之刀兵器甲,可謂難之又難。但予你而言,卻易如反掌……”
“先帝之時,你謊稱釀制火酒,并選于河西偏遠之地。而后便以此名義,大肆于河東、關中等地購糧,雖只一年,但運往河西之糧何止百萬石?
之后又予杜侖部搶擄牲畜上百萬,如無意外,應皆是逐牧于西海……”
“如此一來,你西海民已數萬戶,兵已逾十營,糧草充足,牛馬無數。刀箭兵箭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更有雷器之利。只需休生養息數年,待天下大亂,便可揮師東進,逐鹿中原……”
元英雙目如針,刺的李承志隱隱生寒:“李國公,孤說的對是不對?”
“古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殿下卻反其道而行?即如此,殿下說如何,那就當他如何!”
李承志盡顯風輕云淡,但心中卻如驚濤拍岸。
他震驚的并非元英為何知道的這般清楚,就連詐死西逃的白甲舊部為四千,偷運往西海的流民為一萬五都是一絲不差。
只因這些數據皆由奚康生向朝廷呈奏過:比如被燒死的白甲戰兵為四千,流放途中因水土不服而病死的流民足有三成等等。
只要懷疑到李承志,然后對比與之相關的奏呈,再散發思維,得出這些論斷并不難。
李承志驚疑的是,元英基于何種變故,突然驚覺這些人并沒有死,而認定是自己做了手腳?
要說元英派人往西海查過,那根本不可能。
一是大戰方歇,朝廷依舊自顧不瑕。而只憑元英,根本調動不起這般大的人力和物力,更別說查的這么快。
二是李韶為涼州刺史,都督東西二州軍事,更不可能任奸細查到了老巢而絲毫不察。
再者,李亮、李松等人難道是吃干飯的?莫說奸細靠近西海,但凡臨近的表是縣城之中多出個生面孔,都會如臨大敵,恨不得將其祖宗十八代都查個清楚。
那元英是如何推斷的這般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