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去時還是冰天雪地,千里茫白。歸來已是烈日炎炎,綠樹成蔭。
黍苗昂首而立,如皇城上了禁衛,挺的筆直。忽來一陣微風,蕩起層層禾浪。
宿麥早已收盡,有些田中的菽苗已然長到巴掌大小,翠色欲滴,分外嬌嫩。
大多田中剛燒過麥茬,黑亮如油。只待再來一場夏雨潤軟田地,老農就會將田翻犁,曬上半年,待來春耕種。
一群稚子,不知從哪偷來的青豆,在谷水邊攏著火,將豆莢燒的滋滋冒汁。都還沒熟,便搶做一團,不多時,個個都將小臉糊的如花貓一般。
城上的禁衛只做不見,待聽到馬兒脖中的銅鈴,見一隊甲騎順著谷水往皇城行來,十數個小兒作鳥獸散。許多竟還光著屁股,小鳥兒一顫一顫。
李承志看的呵呵直樂,似是格外新奇。一群親衛卻甚是不解:便是李氏,族中幼兒也多是如此,包括郎君,也是這般長大的。
莫說偷豆:未發病之時,郎君應是七八歲,哄著沒大幾歲,卻已人高馬大的李彰李顯,把堡中的獒犬捂斃,而后拋入湖中,慌稱失足落水淹死。
一群小兒都還未顧上烤狗肉,就被各家父母那一頓好打。最慘的自然是李彰李顯兄弟,被李松吊在門梁上足足抽了半日……
自那時他們才知,許多牲畜,天生就會鳧水……
看著樂呵,不知不覺便到了承明門下。入門之右,便是金墉城。
望著高聳的城樓,李承志不由就想起了種種過往。
去年夏,他就是予承明門下演樂,一首《將軍令》技驚四座,更使元恪龍顏大悅。
可惜,逝者已矣……
見這一隊士卒甲胄齊全,城門司門早早就迎了出來。待看到束著平冠,耳邊垂著兩縷銀發的李承志時,司馬眼神一凝,慌忙行禮:“見過李郡公!”
“有禮!”
李承志微微一笑,又喚著李睿出示了一應令信。
也就片刻,一隊人不急不徐的進了承明門,城門司馬忙喚過屬下,急聲交待道:“速往宮中秉報,李郡公歸京了!”
屬下應了一聲諾,牽過馬匹飛身而上。但剛穿過門洞,就如呆住了一般,竟連馬都忘了催。
城墻上烏烏泱泱,無數的甲士自四城奔涌而來,抖的甲胄嘩嘩如雷。
不多時,承明門上便站滿了兵卒,個個眼冒精光,神情激昂,目光灼灼的盯著城下。
城門司馬險些以為是宮中提前得訊,得知李承志入城,遣至城門來捉拿李承志的羽林。
正驚疑不定,只聽“咚”的一巨響,仿佛倒下了一面巨墻,突見近千禁衛齊齊往下一跪。更如地動山搖,金墉城都似晃了起來。
城門下的守卒只覺尾椎一顫,似有熱流涌過,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李睿小聲提醒:“應是元讞,恰巧今日予城上當值……但豎的是募員虎賁郎將之旗……”
“哈哈……元讞升官了?算他運氣好,未被召去北鎮聽高肇號令……”
李承志輕聲笑著,鼻子卻有些發酸,“如今我是待罪之身,就不予他們招惹麻煩了……李聰,牽車來……”
隨著一聲應諾,李聰驅著馬車從后而來,李承志踏上車轅,入內之際又稍稍一頓,雖未回頭,卻輕輕的揮了揮手:“散了!”
李睿高喝:“散了!”
元讞并麾下未呼大帥,也更未稱遵令,只是用拳在胸甲上重重一敲。
上千人做著同一個動作,聲勢何其壯觀。就如晴天一聲霹靂,響徹四野,震的城下守卒耳膜發麻。
李睿等親衛眼眶突的一紅:舉拳擊甲,是李氏部曲獨有的軍禮,元讞并上千虎賁如此,其意不言而喻……
車內,李承志輕輕一嘆:由此可見,元英等人問罪于他之心何其迫切,竟逼的元讞這般關中時的舊部都不得不冒著問責的風險,來給他這個舊日上官以壯聲威?
有心了……
出太極殿,經神虎門,過武庫署、乘黃署、太仆寺等,便是延年里。
一座偌大的府邸,朱門黃閣,粉壁雕梁,樓觀如云。光是牌樓高就近有三丈。坊下栝柏椿松,各爭其艷。階邊藂竹芳草,濃香撲鼻。
門坊兩邊各立有石獅兩座,身軀飾以金漆,就連獅眼中鑲的都是玉珠。金獅一側,又各有百年青槐一株。
高倒不怎么高,但是極大。枝葉藤藤蔓蔓,足有十數丈寬廣,就如兩柄巨大的傘蓋。
而至冬日待枯葉落盡,又如無數虬龍縱附其上,張牙舞爪,甚是招眼。
只這兩座古槐,便為京中一奇。初見者無不駐足品贊一番。
李承志自然沒這么騷包,竟用彩玉鑲做獅眼。這是劉騰的府,劉騰被抄家后,便被太后賞賜做了他的安定郡公府。
去歲,府宅門前車水馬龍,送禮的車駕可排到里外。如今,這里依舊宛若鬧市,卻全是在古槐下乘涼的閑人。
李府的規距無那么多,便是李承志如今已貴為郡公,舉宅上下也并無多少森嚴之象。
就如此時,階下站滿了李氏仆臣,個個神情冷肅,宛如門神。但樹下的百姓該乘涼的依舊乘涼,該看稀奇的依舊看稀奇。
只是李始賢并李承宏、李承學父子三人那足二十余依紅偎翠、鑲金戴玉、鶯鶯燕燕的妻妾,就令觀者嘖嘖稱奇。
若有熟識李氏夫婦的,還會問候一聲。
郭玉枝自是笑顏如花,不論貴賤,總會應一聲“有禮”。而李始賢卻板著臉,臉上殊無一絲喜意。
百善孝為先,這世上,焉有親爺予門外迎接兒子的道理?
便是兒子官高爵重、即為駙馬又如何……這婆娘也太不曉事了……
便是心中不滿,李始賢也只敢在心中罵一罵,是萬萬不敢抱怨出口的。
不然郭玉枝定會教他知道,何謂以德服人……
罵著罵著,李始賢不由自主的就想起去歲春予涇州城的那一幕:也是李承志得勝歸來,也是郭玉枝逼著他立在門外……
罷了,迎就迎吧,誰讓自己這個親爺不如兒呢?
正等的有些不耐,突聽有快馬疾馳而來,只以為是兒子到了,李始賢忙正了正神色。
待幾息后,卻只有一騎奔至門前。騎士也不下馬,坐在馬上朝李始賢和郭玉枝拱了拱手:“太后口諭,召李郡公入宮覲見!”
郭玉枝杏眼圓睜,一絲寒意浮上俏臉:兒子都還未進家門,未換身衣賞,未飲口熱湯,更連父母都還未見一面,你就要召他入宮?
好你個高英,你這是有多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