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的對戰,兩方甫一兵戎相見,大都會先行偵察、試探。直到雙方都找不到對方的漏洞,無奇計可施,且一方有十足把握之時,才會決一死戰。
弱勢的一方自然只能被迫應戰。
而今日這一戰卻極是詭異:怎么看都是李承志勢弱,卻偏偏是他主動發起攻勢。而且是在最不可能決戰的時間、地點?
委實有些出人意料……
但李承志既然要戰,伏羅萬萬沒有不應的道理。
只因騎兵不似步兵,防守的花樣那般多。若是畏戰,步卒挖條壕溝都能茍延殘喘個一兩日。
若失去了機動性,騎兵只能被動挨打。所以伏羅要么應戰,要么迂回后撤。
但一退,這兩日的勝果便如被風吹散的泡沫,煙消云散。
伏羅怎可能甘心?
所以莫說他此時已有十拿九穩的必勝之心,便是依舊如前幾日那般畏李承志如虎,今日這一仗也必打不可……
北翼統帥是慕容高,勉強算是吐谷渾宗室后裔。慕容伏連籌初登汗位時,其為宗子隊主,負責守禁宮掖,深受伏連籌信重。
之后二十年屢屢高升,伏連籌從弟伏羅任河西總管(類似元魏都督數州軍事)時,其為松潘刺史。
此時他所率的乙衛,既為他鎮守松潘時的舊部。雖稱不上百戰之兵,但松潘恰好處在元魏、南梁、吐谷渾、黨項等四國交界,彼此時有磨擦,故而也算擅戰。
且此次出兵時蒙伏連籌全軍賜甲,士氣何等高昂。再加魏軍連接兩日避戰,一退就是數十里,更是將上萬騎的戰意推到了頂點。
故而見虎騎列陣沖來,衛帥慕容高并麾下乙衛不但無絲豪懼意,反而極是亢奮。
便是虎騎又如何?
你只三千,而我足有上萬……
出營前,伏羅便授計:便是反攻,但就只萬余騎兵,李承志應是不敢首戰便全軍壓上,十之八九會分兵。
到時慕容高只需盯死虎騎。虎騎動,他則動。至于剩下的魏騎,自然由伏羅的甲衛抵御……
沒成想,魏軍竟真的分了兵?
慕容高壓抑著心中的興奮,站在高丘上緊緊的打量著魏軍的陣容。
如今陳于北翼的魏軍至多萬余,此時卻分成了三部。
三千虎騎列成錐陣,就如一支黃色的巨箭已然引弓待發。而其后卻換成了車陣,預計也有二三百。再往后,則又成了數千甲騎。
慕容高魏實有些看不懂:既然是反攻,該是將所有騎兵陳于一處沖陣才對,為何要在中間隔一排車兵?
說形象一些,這些車駕就似是在騎陣中砌了一堵墻,不但不能將虎騎的沖勢擴大、鞏固,反倒成了后騎的絆腳石,使魏騎前部與后部不能相顧。
況且騎兵若失了速度,戰力還不如步卒……
打了近二十年的仗,慕容定從未見過如此奇怪的陣法。
也莫說是慕容高,便是麾下一干軍主、旅、幢帥等都看出了其中的問題。
再者伏羅中軍的甲衛可不是看戲的,后面的那五六千漢騎都不一定能沖的上來……
兩方已然不足兩里,戰勢一觸即發。
突聽一聲爆響,慕容高悚然一驚:什么東西,好似打了雷。
但日頭那般明亮,天上連朵云都沒有,何來的雷?
驚疑間,魏軍突然就動了。
三營虎騎似一道洪流,攜萬鈞之勢,直直向胡陣刺來。
戰術是出營時就交待好的,根本勿須慕容高多言。虎騎一動,數日支號角便齊齊的響了起來。恢弘古樸的聲響將數千騎兵的蹄聲都遮蓋了下去。
一剎那間,五千胡騎齊齊出動,朝魏騎迎了上去。
兩軍出陣時的動作如出一輒:都是錐形陣,如箭一般迎向敵方。
包括雙方的裝備也大同小異:手中持著弓弩,騎槍就掛在觸手可先進的掛鉤上,待放完箭就會用槍。若是不慎墜馬,自然就會換成腰間的佩刀……
相互之間距也就一里,對馬而言,也就十多二十息便至,恰好能提到全速。
當兩軍交戰的一剎那,慕容高瞳孔突的一縮。
方才離的遠,看的不是很真切。待此時他才知道,魏軍虎騎拿的竟不弓,而是弩?
馬上不利于開弓,所以騎弓大都比較輕,至多也就六斗。但若換成可提前上弦。不需上馬后才引弓的勁弩,就是換成三四石都可以。
而只要是兩石以上的弩,就有可能洞穿鐵甲。
失算了。
但事已至此,難道還能鳴金收兵?
慕容高陰沉著臉,緊緊的盯著越來越緊的騎陣。
仿佛兩把劍直刺對方,當劍尖與劍尖撞擊的一剎那間,突然就錯開了鋒芒,就能成了劍尖直刺對方的劍身。
并非是兩方有默契,而是騎兵的戰術就是如此,都希望用自身最鋒利的“尖”,去刺對方最軟弱的腰。
就如小股騎兵大都會用出繞“8”字的迂回戰術,以盡可能發揮機動段勢。
而就在這一錯身之間,便顯現出了雙方的差距。
敵我齊齊開弓,箭如蝗雨般射向敵方。胡騎的箭射到虎騎身上,大都是一個坑,少數的會射進兕皮甲,但絕對射不破。
而虎騎的弩箭,十有七八會洞穿胡騎的馬身。且有不少射到騎兵之時,即便沒有射穿鐵甲,也將騎兵頂的摔下了馬。
此時的場面極是壯觀,仿佛兩劍相交,其中一方的劍尖突然折了一樣,崩成了無數碎片。
好在箭只能射一輪,一陣人仰馬翻,兩陣終是狠狠的撞到了一起。
慕容高目光如電,粗粗一掃便有了大概:只是這一輪,已方中箭者、墜馬者就足有一旅往上。而落馬的虎騎屈指可數。
比起國力,終究是吐谷渾要弱一籌。甫一交鋒,自己就先吃了個虧。
而且很有可能還要虧許多:畢竟麾下只披著半甲,而虎騎人馬俱為兕鎧,便是比起鐵甲也不遜半分。
好在就只有三千。
且如今虎騎已然失去了沖勢,接下來便是纏斗,自己兵力足有其三倍之數,足可挽回劣勢。
慕容高一揮手,又聽幾聲號響,胡陣中又躍出近兩千甲騎,直向虎騎陣腰沖去。
這要是被沖個正著,虎騎便會被攔腰而斷,且會腹背受敵。
以七千對三千,便是虎騎甲堅馬壯,也能將其硬生生的耗死。
再不濟,我將剩余的三千盡皆押上又何妨?
就在此時,身邊將領一聲低喝:“大人,你看!”
慕容高抬頭一看,魏軍騎陣的后部也動了,而且是傾巢而出。
什么意思,日子不過了?
魏軍滿打滿算,就只萬余騎兵。為何就敢破釜沉舟般的全部沖上來?
正驚疑間,魏軍又有了變化:那兩百余車駕并未支援虎騎,而是直向自己的帥旗而來。
而余下那五六營又分兩部,約四營援向虎騎,剩下的兩營卻斜斜劃了弧,似是要繞開正激戰的兩軍往后沖去。
慕容高腦中閃過一道光,猛的往后一扭頭。
果不其然,見魏軍后騎出動,伏羅大人的甲衛也出陣了。
這繞開中陣的兩營魏軍,竟是沖伏羅大人而去。知不知道大人旗下足有一萬精騎?
而這兩百車駕的目標,則是自己?
慕容高覺的好不荒謬,他都以為李承志該是失心瘋了,不然為何做出這般送死般的行徑?
領軍近二十載,身經大小數百戰,還真是頭日見這般拙熜的戰法。
他覺的,都不需勞動大人,憑他慕容高,就定叫這萬余魏騎一敗涂地。
終是壓制住了沖動,慕容高又派出了一營,迎向魏軍的車兵。
一接戰就是白熱化,自魏軍營中炮響、虎騎出動,到此時也就過去了半刻。慕容高后遣出的兩營離虎騎還近有半里,而魏騎后部約三千騎也即將加入戰團。
如無大的驚變,上萬兵力的大戰一時半會是分不出勝負的。即便雙方都是騎兵,即便已方兵力是對方的數倍,但以慕容高估計,這一仗至少也要以“時辰”而論。
故而待傳完令,他便將錯過了視線,將目光挪向了那營向自己沖來的魏騎。而伏羅的甲衛至少出動了近半,似泰山壓頂之勢狂奔而來。
見兩方離的越來越近,慕容高眼都不舍得眨一下,生怕錯過了一絲。
他是真的想知道,魏帥如此用兵,用意何在?
而且如此悍勇,明知敵軍數倍于己,且依舊一往無前。
但突的一陣驚呼,迫使他不得不轉過了頭。
仿佛天上突然下起了火雨,慕容高瞳孔猛的一縮。
什么東西……火箭?
無數冒著煙的箭矢從魏騎后部中射出,沖至半空,又斜斜落下。
但落至一半時,就跟見了鬼一樣,那箭尾部忽然冒出了一抹火光,只聽“嗖”的一聲,那箭竟又似閃遇般的往前一竄。
勁力竟絲毫不弱于剛開弩時的強矢。
而這兩相一接力,且魏軍又是用弩機拋射,那箭足足射出了近百丈,無一落空,盡皆射入了被慕容高之后遣出,欲切擊虎騎中腰的那三營胡騎當中。
這倒也就罷了,關鍵火光冒起之時,就近處的許多馬悚然一驚,有的扭頭轉向,有的竟嚇的止住了奔勢。原本前沖的陣形突然就亂了。
而魏騎后部的沖勢依舊不減,就如之前的虎騎,斜斜的劃了個孤,以求將所有的火箭都拋入敵陣之中。
這是什么鬼東西?
慕容高不是沒有見識過火箭,在松潘鎮守龍涸關時,時常會見到南軍或魏軍動用此物。
但油脂精貴,點燈都不夠,故而強盛如元魏,火箭也并非常用,大都是用來引火燒敵。
且弓力有多強,箭就只能射多遠。絕無眼前這般,都已力竭,突然就會冒出一團火,又能疾射數十步。
更詭異的是,那引火放箭的魏軍的馬為何就不驚,見到火光時,連避都不避一下?
既然支持股虎騎的魏騎后部用的是此物,那迎向大人的那一千騎呢?
還有那兩百甲車呢?
心中驚疑不定,慕容高目光如電,極快的往兩邊一掃。
先是那兩百車兵,離著近有百丈,就已駕起了弩。待胡騎又往前沖了約百步,便聽一陣弩機發射的“嘣綁”之聲。兩百余支箭如流星般射向了胡騎。
且射的極快:弩手每射完一把,車廂內的輔兵就已填裝好了另一把,幾人合作之下,竟比胡騎手中的騎弓都要快。
還未等一千胡騎沖至甲車之前,就已被射倒了百余騎。剩下的當即就驚了一半……
慕容高被嚇的不輕,卻不知,更可怕的還在后面。
李承志安敢以兩營甲騎迎戰伏羅的上萬中軍?
只因那兩營甲騎所用之火器更詭異。
臨陣磨槍,不快也光。
雖然只是特訓了兩日,但相比起開弓射箭,炮筒操作起來更簡單。
雙腿控馬,一手持炮筒,另一手用火折點燃引信,而后大致照著敵陣的方向,炮仗自己就會飛出去。
其實就是二腳踢,也非李承志首次所用,在沃野對陣竇領之時就用過一次,效果奇佳。
當然也并非只靠這東西,不然就太過輕敵了。
放二腳踢的是三旅白甲舊部,除此外李彰還帶了一旅炮兵隨后,帶了足足五千顆雷。若有必要,就會上演于大磧大敗杜侖部的那一幕……
這才是李承志敢讓兩營甲騎迎擊伏羅上萬精騎的底氣所在。
當聽到霹靂啪拉的爆響的第一時間,伏羅還以為是雷,當即就令中軍鳴號,將五營甲騎召回了本陣。
魏騎也極為分寸,見其回轉,當即就折了個彎,奔至距伏羅中軍足有一里之處停下了馬。
兩營魏騎,卻讓胡軍畏之如虎。
伏羅目眥欲裂,仿佛做夢一般。
他本以為,魏軍可能會用到那“雷”,但到頭來雷未見識到,卻盡是這般稀奇古怪的東西?
若說殺傷力也就一般,但偏偏對戰馬極具威效,至此時,慕容高的一萬大軍最少已驚了兩營。任憑騎士如何使力,卻根本靳不住狂奔的戰馬。
若這般下去,剩余幾營潰敗也是遲早之事。
這陣還怎么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