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綿細雨,飄落無聲。
雨線如萬條銀絲從空中飄落下來,在檐角上積成水滴,滾滾灑下,美如珠簾。
山間漾起了輕霧,不多時便將宅院籠罩其中。白墻青瓦、朱門翠園,朦朦朧朧、縹縹緲緲、迷迷漫漫,勝似仙境。
無數的墓碑和墳丘佇立在雨霧之中,時隱時現,似是有無數人影在款款行來。
會不會突然從霧中冒出個鬼新娘或是狐仙?
李承志站在閣樓上,心里冒著稀奇古怪的念頭。
黎明時就起了雨,但不大,因此工匠并未停工。六座水池已然挖開,只等陶匠燒好陶磚,一鋪就好。
七八個木匠帶著二十多個徒弟和力夫,正在三座小池邊栽樁立柱、搭建龍門架和棚桿。還有一部分工匠正在砸后園屋舍間的隔墻,重新立以檁柱支撐。
砸開隔墻后工匠就會往下深挖,直至挖出水為止。挖出的土則會覆蓋在屋舍的外墻上。包括屋頂也會覆以兩到三層羊毛填充的棉被。
之所以如此改造,自然是為了儲冰。
洛陽效縣就有官辦的兵工廠,還有潁川王元雍、江陽王元繼等私設的兵器、鐵器作坊,所以鐵箱并不難打造,也早已訂好。最遲后日,組裝九十口鐵箱的鐵板就能運回來。
不出意外,三天后就能試制了。
進度確實快,當然也是因為錢花到位了:足斤重的金條,又去了十余根。
李協說郎君若不這般趕,拖遲個五六天至少能省下一半的錢來。
但李承志卻算過賬:早賣五六天,他就能多賺好幾個十余根金條……
“郎君,卯時正了(早六點)!”李睿在下面提醒道。
“嗯!”李承志點點頭,下了閣樓。
加李睿李協滿共才十二個家臣,忙正事的地方都不夠使喚,李承志哪舍得讓他們趕車?
再加李睿李協也要時不時的用車,他索性在駔會租了一輛。但真心不便宜:連車夫帶車帶馬一月就需一千五百錢,合十金。
而李承志這個從七品京官的月俸也才是一千錢稍過一些,所以算下來,他這官當的不但不賺錢,還得使勁倒貼……
李睿提著一個食盒,有點像后世小型的床頭柜,兩層,一層放飯一層放菜。旁邊還掛著一只皮囊,不過里面裝的不是酒,而是茶。
車夫接過食盒靠在廂角里,為免跌倒又用皮繩綁了幾圈 這便是李承志的午飯,而不上朝的時候,五品以上的朝臣也都是這樣的吃法,需自己帶飯。
當然,條件好的可以去會館和樂樓訂席,條件差的,頓頓啃粟米麥餅的也大有人在。
民以食為天,吃飯才是最大的問題。李承志沉吟道:“讓泥匠多壘幾口灶,鍋碗瓢盆、菜醬粟糧也多置辦些……嗯,還有那木碗也催緊些……”
李睿恭聲應著:“仆曉得!”
一旦開工,護衛加工人差不多得上百,所以這些細節都要提前考慮到。最后那木碗則是賣冰沙的時候給客人用的……
天陰路滑走的就慢,李承志也不敢多耽擱,草草交待了幾句就出了門。
往南一里就是廣莫門,進城繞過皇宮就是銅駝街,可直達城南的太常寺,也就十里出頭,很是便利。
也就李承志才是從七品不用上朝,不然更近。這么一算,這宅子真心不貴……
雖是第一天上衙,更是第一天當官,但李承志心態卻很平靜。
看著十數丈寬的銅駝街上或坐車、或騎馬,還有披著蓑衣走路的官員吏屬,李承志感覺跟后世沒什么兩樣。
庸庸碌碌是一輩子,轟轟烈烈也是一輩子,活的舒服就行。
自己是沒辦法,就跟屁股后面有狗攆一樣,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這一步。
全特么被逼的,只能硬著頭皮往下走!
李承志搖了搖頭收回了思緒,又考慮起如何讓冰沙一炮而紅。
銷路好不好,宣傳最重要……所以一定要多廢點心思研究研究。
孝文帝規定的是三日一朝,五日一沐。除此月底最后一天也會升朝。今日是三十,正值朝日,劉芳崔光自然不在太史監。
太史令趙勝忙的腳不沾地,哪能顧的上一個小小的候星郎,點完卯他就將李承志扔給了副令,讓其看著安排。
副令可不像趙勝,一天到頭就知道埋頭研究做學問,他清楚這候星郎昨日入監時就被兩個中書叫過去問過話,所以不敢擅自安排,說是要等劉芳崔光下朝后再行請示。
李承志無可無不可,想著正好可以到各部轉一轉,看自己干哪個合適。
副令沒時間,索性將屬吏先派給了李承志。
所謂的屬吏就是助手,每位候星郎都有,又叫候部吏。李承志的這位姓耿,聽副令介紹,竟還是西漢天文學家耿壽昌之后?
渾天儀就是耿壽昌發明的,東漢的張衡只是在其基礎上做了改進。
他還發明了常平倉制度(朝廷太倉,類似如今的中儲糧),更撰寫了《九章算術》。
說到這里,就不得不提中國歷史上父死子承的“天官”制度。
大多數人都以為司馬遷傳自父祖的是“史官”,其實是“天官”,也就是占星、修歷的職務,修史只是附帶。
一是因為這行當不是一般的枯燥,二則是極其深奧。有這能耐和耐心,多少經文典籍研究不透?又為何放著比這不知舒服多少倍、俸祿不知多了多少的官不做,非要和一堆枯燥的數字以及冷冰冰的星星月月打交道?
所以自秦時,大多數的朝代都有法令:太史令、歷官、卜官等,必須世代相傳,不準習研其它經文,更不準做其它的官。而這一制度,一直延續到了清朝……
耿昌一脈就是這樣傳下來的。他父親耿言是馮太后時的太史令,因占卜的卜詞不合馮太后的心意而被貶,后憂郁而終。
李承志一時好奇,多嘴問了一句:“敢問令尊卜的是什么卦?”
耿昌看著李承志,悠悠一嘆:“天道五十,地遁其一……”
李承志愣了愣。
這什么亂七八遭的,不應該是: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么……
馮太后……四十九?
馮太后不就活了四十九么?
李承志眼珠子一突:耿言怎么蒙這么準的?
還有耿言這膽子也太大了吧,果然是人如其名,連不是帝王,勝似帝王的馮太后的壽數都敢胡亂卜算?
沒把你喀嚓都算馮太后肚量寬大……
心里嘀咕著,李承志又讓耿昌帶他到各部轉轉。
太史監分歷、卜兩丞,其下又有:
筮部,又稱保章,掌占定吉兇。
監部,又稱歷部,主要負責推算歷法。
候部,又稱靈臺,掌望星、觀測,也就是皇帝給李承志封的這個官,專為筮歷兩部觀察天象規律。
算部,專事驗算,為筮歷兩部驗算數據。其中官吏大多都是太學、國子監等官學中的術算博士。忙不過來的時候,就會把術算科的學生也帶過來幫忙。
還有一個司時部,掌漏刻、司晨等(定時、換時、報更、警晨昏)。
李承志先去的是算部。剛一進門他先是一愣。
一座大殿,足有近千個平方,他感覺像是進了大型的宴會廳。
他驚的不是廳大,而是里面的景像:每個人面前都有一座比斯諾克球臺還要大的案幾,足足擺了上百張。每張案臺上密密麻麻的擺滿了算籌。有的二三百,少的也有數十。
所謂的算籌就是木棍,用來代替數字。說簡單點:如果一個數是6666,就會先在個位上擺一根橫木棍的代表5,橫棍下面再豎一根代表1。到十位又會反過來,上面擺堅棍代表5,下面擺橫一根代表1……類似這樣:6666:TT。
當然,反過來也行!
等擺好這樣一組組的數字后才會驗算。擺一個簡單一些加法減法就得幾十根算籌,遑論復雜一些的多位運算?所以每人面前都擺著這么大一座臺案。
而且算起來不是一般的麻煩,特別是乘法進位或除法退位的時候,腦子里稍恍惚一下就忘了進位退位的那根橫棍代表是5還是1了,只能重算。
李承志看的牙疼:這要是算到一半,那個王八蛋手閑或是自己不小心碰一下,把橫的帶成豎的,這一天更甚至數天的成果豈不是全泡湯了?
算了,也先別反推什么公歷、推導什么公式,先把簡數創出來再說吧。
不然他自己都能把自己繞暈。
筮部沒什么可看的,去了李承志也看不懂,他又讓耿昌帶著他到候部看了看,想見識見識皇帝封他的這個候星郎原本是做什么的。
這是一個唯一不在太常寺的部門,而是在臨近邙山的金鏞城內。
只是因為這里高。
金鏞城內有高樓一座,稱百尺樓,差不多有七八丈,比皇宮城墻還要高。
也是曹操的孫子魏明帝年建,原本是供他賞星星賞月亮的。
因太高又離皇宮太近,底下專有一隊禁軍把守,非太史監官吏不得入內。
李承志有令牌自是通行無阻,爬過上千級階梯,終于爬上了觀星臺。
看著擺在臺下的渾象和臺上的渾儀,李承志微吸一口涼氣。
渾儀且不輪,只說渾像:說簡單點就是一顆巨大的銅球,上面刻的全都是從大年初一到臘月三十可看到的星相。
關鍵的是,這東西只靠著水壺漏刻帶動齒輪就能自動演繹全年的星相,而且能一絲不差?
李承志想不通,以古代的科技和生產力,是怎么造出這樣的精密儀器的?
而且是西漢時期就發明出來的?
可惜發條不好造,不然以這技術造塊機械表輕輕松松……
可見古人的智慧有厲害?
這渾象就是耿昌的祖先發明出來,西漢的張衡改進的。平時立在臺下自動演繹,然后候星郎與候部吏一臺上一臺下,一個觀星,一個觀渾象,記錄的同時觀察渾象與天相是否有錯差。也就是原本該李承志和助手耿昌干的活。
每當朝代更替,這東西就會流失,很多時候是被叛軍化了銅,所以新朝新立后只能重鑄。
便是有史料做對比,重鑄一座渾象的時間也得以“十年”計……
可見歷朝歷代對天象歷法的重視,也因此才有了中華上下數千年的歷史文化底蘊。
若連“歷”都沒有,何來的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