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的客堂很大,只論面積,都能比的上后世酒店的小型宴會廳了。
即便每人都需一條四尺長的幾案,也至少能坐二三十人。
而達奚帶來的禮物,就擺在后面的那些幾案上。
看著那些墨啊、筆啊、紙啊、硯啊之類的東西,李承志直嘆氣。
他當然不是嫌棄禮輕。
這些東西看似不起眼,但代表的意義卻極大。說直白點,達奚已盡到了他最大的誠意,比送上幾車銅麻煩多了。
李承志也覺的麻煩。
達奚這架勢,分明以為祖居李氏以《詩》傳世,怎么也稱的上“士儒”之家,所以怕出錯鬧了笑話,不得己才生搬硬套了世族門閥的那一套。
其實別說李家,便是世代都為祭酒的涇州郭氏,都已不用這套規距了。
也確實麻煩。
這可不是如后世一樣,禮一送,再喝一頓酒就完事了,而是有一整套繁瑣且復雜的禮儀,不折騰個把時辰不算完。
而且李承志還必須要回禮,到時還要折騰一場,也就是詩經中所謂的“投之以桃,報之以李……”
到時怎么走,怎么拜,怎么說話,怎么還禮等等,都有一樣完整且格式化的程序。
光背這些,且要保證到時不出差錯、不被人笑話,李承志至少也要練習四五天……
他自以為壓根就沒幾分雅骨,達奚可能比他還不如……
一對土槌,何必要為難彼此?
李承志正四處亂瞅著,達奚從最前的一張案幾上拿起一樣物事,雙手托著,往李承志面前一遞。
李承志眼珠子一突。
達奚拿的,竟然是只死雞?
嗯,準確的說,是一只風干的雉。
李承志的大學不是白讀的,再者被當語文老師的女朋友調教了那么多年,對于一些古禮并不陌生,自然知道這是何意。
也不要覺的這是只死雞,在今日的這種場合中,這玩意的禮節性甚至要比旁邊那張幾案上的玉璧還要重……
只因野雞這東西一旦被擒,就會絕食,水米不進,直至餓死。所以士人相交,必用雉當禮物,寓意雙方一旦結交,便會守節死義……
“某慕君久矣,今日方償所愿,冒昧而來,望勿怪……”
達奚像是在背書一樣,說著《禮》中《士相見禮》篇中的固定且格式化的語言,但只是起了個頭,他竟然就說不下去了?
不是他忘了詞,而是李承志的表情。
這分明就是在嫌棄他……
對,絕對就是這個意思。
達奚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生氣?
李承志飛快的瞅了他一眼,又眨了眨眼:“你累不累?”
達奚大喜。
怎能不累?
就為這么一只死雞,至少要他三請,李承志再三辭,一套禮儀做下來沒半個時辰也差多了。
身體累也就罷了,關鍵是心累,而且是要多難為情就有多難為情。
爺爺一個廝殺漢,硬裝文化人也就罷了,還要違心說那么多阿諛奉承,曲意恭維的話?
不知李承志這個聽的人會不會臉紅,反正他這個說的人,定是會羞愧至死 達奚覺的,與其這般做作,還不如與李承志好好醉上一場,然后再去逛逛女閭(青樓)。
這才是男人該干的事情……
見李承志和達奚都沒拿禮儀當回事,李始賢也罷,郭玉枝也罷,卻都只當沒看見。
規距是死的,人是活的。
說難聽些,達奚連漢人都不是,何必用儒家的這套瑣禮去為難人家?
意思到了就行了……
禮物不多,但也不算少,有四寶、五經、兩塊玉璧……還有送給李始賢的一匹寶馬,送給郭玉枝的一件貂裘。
以李承志這個穿越客的目光來看,這些東西自然沒多稀奇,但在李始賢和郭存信看來,這些全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好東西。
他們不用猜都知道這些東西是哪來的?
看達奚的架勢,好像恨不得把整個刺史府都搬過來……
但李始賢不但沒高興,反而心疼的都要滴血了……
別說他,連他幼子、幼孫都已會背《詩》了,李始賢焉能不知“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琚”是何意?
別說是瓊琚了,到少也得“投之我桃,報之以李”。
問題是,類似的東西,李家一時半會還真湊不出來……
達奚一樣一樣的給李承志介紹著,李承志看又驚又奇,口中更是嘖嘖有聲。
但知子莫若母,郭玉枝一看就知道,李承志壓根就沒多歡喜。
不應該啊,從小到大,李承志哪見過這般的好東西?
看了一圈,達紗指著一把弓,近似夸耀的說道:“從父念你贈刀之禮,賜于你的……”
李承志滿臉怪異。
奚康生的回禮?
扯什么蛋呢?
說句不好聽的話,那種身份的人,能要你一把刀都是看你面子,會回禮才是見了鬼……
不出意外,這要么就是達奚磨求奚康生,讓其免為其難的借了個名頭。
要么就是達奚在狐假虎威。
李承志想不通,達奚這是有多看好自己?
聽到是奚康生送的,李始賢雙眼一亮,躊躇如何回禮的苦惱竟似一掃而空:“這莫非……就是傳言中的梁武弓?”
不怪他見獵心喜,其實對男人可言,感興趣的東西也就那么幾樣……
一聽“梁武”這兩個字,李承志也跟著來了興趣。
這難道不是南朝當今皇帝蕭衍的名號?
但只是掃了一眼那弓,他又不由自主的倒吸了一口涼氣。
弓體長足有六尺,即便上了弦,也至少有一米三四。
而歷史中的英格蘭戰弓才多長?上弦后大都在一米五左右,最長的也就一米八。
也別只聽長度,覺的比這把弓還要長,那英格蘭長弓就一定會比這把弓厲害。
英國長弓之所以長,是因為歐州人只會造單體弓,為了增強威力,只能盡可能的將弓造長,而再別無它法。
說直白點,就是在一根木棍上綁了根繩,幾乎無技巧可言。
而中國歷史上反曲弓,與同樣長度的英弓戰弓相比,強度可達其三倍以上……
便如眼前這一把,就是一把名符其實的反曲角弓。
不但腰彎梢翹,復合弓所需的干、角、筋、膠、絲、漆等物更是一樣都沒少。
弓體是上好的柘木,弓腹內貼滿了牛角片,而后通體纏繞牛筋絲,又用魚膠粘合后,再刷以生漆,以盡可能的增強弓體的強度。
這么長的反曲弓,還用了這么多、這么上乘的復合材料,這弓得有多硬?
李承志再沒常識也能估算出來,想拉開這弓,沒有三石以上的力,那是想都別想。
元魏時期的三石,折算成后世的數據,至少也有四百磅……
因之沒遇到過趁手的弓,李承志不知道自己的極限是多少,但李松、李彰等步戰用的都是一石五左右的硬弓,他用起來倒是游刃有余。
若要換成眼前這一把,他估計拉是應該能拉的滿的,但想用來做戰,那就是在講笑話了……
不說夸張的話,眼下能用這樣的弓打仗的,數完全天下,估計十根手指頭就能數的過來。
而所用之人,也無一不是名震天下的驍勇之將。
便如奚康生……
所以李承志才吃驚,達奚送禮竟如此之重。
“這不是梁武弓……”張敬之給李始賢解釋道,“梁帝蕭衍贈與鎮守的那兩把大弓足長八尺,重有五石,所用箭矢比橫笛還粗。
便是奚鎮守也只能平射(橫拉)……之后鎮守將弓獻于今上,今上以為希世絕倫,便置于皇室武庫……”
“這是齊眉弓!”達奚又指著弓說道,“不知從父是從何處得來的,但據說呂奉先轅門射戟,用的就是這張弓……”
李承志差點沒噴出來的。
扯什么蛋呢?
還真以為什么東西都是越老越好?
也不數數,呂布死了都三百年往上了,別說是把木弓,便是把鐵的也朽的差不多了……
李承志只是無意識的“唔”的一聲,眾人也只當他在驚嘆。
“試試?”李始賢躍躍欲試的問道。
達奚眼皮一跳,剛要想攔,但嘴都沒張開,李始賢竟然就將那弓給拿了起來,用腳踏著上起了弦。
他怕李始賢拉不開丟人是一方面,更怕傷著李始賢。
硬弓可不是那么好試的,特別是空弦無箭之時。
稍有不慎,輕則割破手掌,重則震裂臂骨……
達奚使勁給李承志使著眼色,李承志卻只當不知。
放心,父親會知難而退的……
果不其然,當看到弓弦時,李始賢就先打了突。
這弓弦不但是蠶絲所編,而且足有小拇指粗細。
強弩的弦也就這般粗了,可見這弓有多硬?
李始賢不動聲色的踩著弓梢上著弦,越上越是心驚,差點沒把弓給扔出去。
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沒有……
以他的力氣別說拉滿,便是想拉開一半,估計都得把吃奶的力氣使出來了。
算了,莫要將一世英名毀在此處……
上好弦,李始賢裝做手滑的模樣,不動聲色的將弓往李承志面前一遞:“不知為何,為父今日的汗竟這般多?你來試試……”
李承志都驚呆了,直愣愣的看著李始賢。
這臉皮厚度,也是沒誰了……
郭玉枝狠狠的瞪了李始賢一眼,纖手一奪,弓就到了她手里。
她不緊不慢的戴上扳指,又試一了一下弦。
剛一拉,她便覺手里一沉,心里更沉。
怪不得李懷德試都不敢試?
連她都不一定能拉的開。
郭玉枝用力呼著氣,正準備勉力一試,李承志笑嘻嘻的湊了上來。
“想必這弓定是奚鎮定的佩弓之一……孩兒久聞奚鎮守之威名,怎不見獵心喜?便由孩兒來試一試吧……”
郭玉枝哪還不明白李承志這是怕她這個娘出丑,更或是傷了她?
她心里不由的一暖,更生出了幾分好勝之心:你那爹已是指望不上了,眼下只能由為娘幫你掙回幾分顏面,也免的這達奚將你、將李家看輕。
心里轉著念頭,郭玉枝猛的吐氣開聲……
只聽一聲嬌喝,有如鳳鳴鶴唳,那張弓,竟被拉滿了十成十……
達奚驚的差點叫出聲。
這弓他又不是沒試過?
吃奶的力氣都使出來,也就堪堪就能拉開一半。
唯一見過拉的弓如滿月,便如眼下這般時,只有從父奚康生。
嗯,至多也就再加上一個李承志……
李承志之悍勇,達奚已經親眼見識過了,說不心驚的假的。
他更猜忖過:若論悍勇,李承志絕對不弱于從父,說不定還要勝過一些。
畢竟奚康生從來沒有遇到過如李承志的城墻腹中那般的絕境……
他今日來,也確實是想看看,李承志的力氣是不是也能比的過從父。
但沒見識到李承志是不是真的天生神力,卻先看到了李承志的母親有多神勇?
他先前還以為,李始賢不是郭玉枝三合之敵的傳聞,也只是傳聞而已,定是登徒子編排出來,故意看李始賢的笑話的……
但此時,達奚竟不由自主的猜測起來:若是對上,自己是不是一定能勝的過李始賢?
李承志毫無來由的心里一慌,雙臂微張,小心翼翼的護著郭玉枝。
玩過弓的都知道,越是強弓,越怕空拉空放,稍一不慎,就是弓毀人傷。
更何況是這種傳說中才能聽說的三石神弓?
甚至是弓毀人亡都有可能。
毀一千把李承志都不帶眨眼皮的,他怕的是郭玉枝力氣不足,猛然松弦,從而受傷。
郭玉枝微微一笑,背完了一個放心的眼神,同時緩緩吐氣。
隨著吐氣聲,白絲弓弦一點一點的被松了回去,郭玉枝的臉色也只是稍稍紅了一下……
郭存信暗暗心驚,已不知該如何表達此時的心情了。
感覺數月不見,姐姐的力氣竟似又大了幾分?
他不由自主的偷瞄了李始賢一眼,心中暗暗測忖:真是難為姐夫了,兩個人動不動就干仗,姐夫竟沒被姐姐失死?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此時的李始賢正呲著牙,笑的眉毛眼睛擠成了一堆,恨不得手舞足蹈……
被失死?
不可能的,一輩子不可能的。
到底是誰挨誰的打,都還不一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