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三四丈的距離,卻如天塹鴻溝。
二人眼神相對,似是有四道電波相撞,空氣中隱沒著一絲極其危險的氣息。
胡始昌看著那雙亮如秋水,深如星海的眼睛,有如醍醐灌頂:他的那些手段,早已被李承志識破了……
胡鐸悚然一驚,目眥欲裂:自己與他父親平輩論交,胡始昌不但長他兩輩,更是貴為刺史,但為何李承志不但不拜,竟連頭不低一下?
只因是來搶功了,所以不想弱了氣勢?
此時的胡鐸,哪還能如方才城墻上一般,裝出那副和風細雨的姿態?
他滿面猙獰的喝道:“李承志,你無禮至極……”
李承志冷冷一笑:這翻臉的速度挺快的呀?
怎的,難不成還想讓我給你磕個頭?
他懶的和這種臉上笑咪咪,心中MMP的偽君子虛于委蛇,只是將天子令節拿出來一晃,又冷聲說道:“劉慧汪如何我不管,將李文孝交出來,我打馬就走……”
胡鐸猛松半口氣,剛想答應,話都到了嘴邊,才猛然驚醒。
萬一抓不到劉慧汪呢?
李文孝再不濟也是從犯,多少還是能起些作用的。
再者,李承志要李文孝做什么?
心里正驚疑著,胡始昌開了口:“你要李文孝有何用?”
你管我有什么用?
李承志呵呵一笑:“胡刺史,你若再拖下去,奚將軍就要挖開外墻了……”
胡始昌狂驚。
劉慧汪能打通內墻,自然也早就打通了外墻,可想而知能厚到哪里去?
他一聲狂吼:“給他……”
不給又能怎樣?
再拖下去,連最后一絲機會都沒有了……
胡鐸心中一萬個不情愿,但不得不讓出路來。
李承志微一點頭,李睿率幾個親衛,擠開人群,飛快的將李文孝抬了出來。
應該是拋下來時被砸醒的,李文孝眼皮稍睜,雙眼微動,看來還有些意識。
但面如金紙,嘴里的血更是像淌水一樣的往外流著,止都止不住。
看著塌陷的胸口,李承志心里一跳。
李文孝這分明是傷上加傷,已活不了幾分鐘,說不定還抬不下城墻,就可能斷了氣。
但就在這里問?
李承志看了看站在半墻之上,滿面猙獰如同野獸的劉慧汪,又看了看騎在馬上,眼神陰冷的胡始昌,心思轉的飛快。
這兩個均非良善之輩,更是將自己當做生死仇敵。且眼下局勢如此詭譎,此處實非久留之地。
但若此時不問,怕是永遠都問不到了……
只是瞬間,李承志就有了決斷,猛的一咬牙:“猿兒,放他下來……警戒!”
李睿飛聲一應,又輕又快的放下李文孝,然后幾聲呼喝,只是幾息,數十白甲親衛就將李承志團團圍在了中間。
他在做什么?
不但胡始昌狐疑,劉慧真也在疑惑……
他眼中兇光直冒,有如餓鬼看到了珍饈,光棍看到了美婦,嗓子里發出如野獸見到了獵物的咆哮聲。
“李承志?是李承志……如果不是你這狗賊斷絕了我等西逃之路,即便事敗,我也早已遁入河西,何至于如今后路盡絕……法能,我要讓他死……”
法能一臉黯然的看著他。
拼盡了所有的家底和手段,都沒能殺死李承志,何況此時已是山窮水盡?
沒辦法的。
現在只能祈盼,留的那些后手能起些作用……
“不,有辦法的……”
像是從嗓子里擠出來的一般,劉慧真發出桀桀的怪笑聲,“你下去,告訴胡始昌……”
聽著和尚的交待,法能的眼睛越來越亮。
幾息后,法能的身影便消失在暗道之中,隨即墻上突然響起了哄亮的誦經聲:“爍爍圣火,焚我罪業。滌盡塵滓,往生極樂……”
李承志正忙著逼問李文孝,根本沒發現幾個州兵押著一個和尚,押到了胡始昌身邊。
胡始昌清退左右,甚至將胡鐸都遠遠的攆開,與那和尚一陣低語。
不知說了什么,只見胡始昌滿臉猙獰的盯著李承志的側影,竟將眼角都崩裂了。
賭不賭?
左右都是一死,還不如放手一搏……
萬一能搏出一線生機呢?
許久,才見他猛一咬牙,沉聲說道:“告訴他,我答應了,但愿他不要食言……”
隨著話音,那個胡一如鬼一般的冒了出來,押著法能沒入人群。
其后,還跟著十數個彪形大漢……
“李文孝……李文孝?”
李承志用力一掐李文孝的人中,好像打了個冷戰一般,李文孝猛的一抖,悠悠的睜開了雙眼。
“李承志……呵呵呵……”李文孝又驚又喜,“沒想我臨死之際,見到的……咳咳……竟然是你……”
隨著兩聲咳嗽,李文孝又噴出了一口鮮血,仿佛用起了全身的力氣,緊緊的抓著李承志的雙臂:“求你了……留我個全尸……”
對這個時代的人來說,“死無葬身之地”、“不入輪回”等等,可怕程度并不比死少多少……
“好!”李承志猛一點頭。
此時別說留他個全尸,若是李文孝問李承志有沒有辦法救活他,李承志都敢答應。
“你又在哄騙我……”李文孝慘然一笑,“就如你答應我,要保我一子……但最終……最終還是未做到……”
李承志氣的想吐血。
哄你個姥姥……你再廢話下去,就真特么死了……
“少給老子廢話……”李承志一把提起李文孝的領口,怒聲罵道,“今日你若不解我心中之惑,早早斷了氣,爺爺回去就將那李文忠和李繼碎尸萬斷……”
李文孝雙眼猛突。
李文忠和李繼……竟然還活著?
不,九成九還活著:為了讓他好好配合,做好內應,李承志之前還偷偷給他放回去了兩個烏支李氏的族人,也就是李文忠的親衛。
所以李文孝至少知道,在涇陽城北決戰之時,李文忠與李繼并沒有戰死,而是全降了李承志。
他還以為,李承志已將這兩人獻給了奚康生……
“我獻個鳥蛋?”李承志破口大罵,“奚康生昨夜才到涇州城下,而那兩個還被關在涇陽,爺爺就算想獻,也得有時間……”
活著……真的活著?
哪怕李繼只是庶子,至少也是我李文孝的親生骨肉……
天不絕我烏支李氏……
只是瞬間,李文孝原本蒼白如土的臉上,竟浮起了兩團紅暈,眼神也不再迷離黯淡,反而清亮有神。
李承志心中一突:回光返照?
再不問,就真問不出來了……
“讖言銅牌呢?”他厲聲問道。
這才是李承志最為驚疑,最為急迫想知道的事情。
桃李開,承稱皇?
而且還是李承志的“承”?
開那門子玩笑?
哪怕李承志自認為從不信鬼神,更堅定的認為什么讖言之類的東西,全都是糊弄人的把戲,但看到這兩句話時,依然忍不住的心驚肉跳。
稱皇啊……
可能是激起了最后一絲潛力,李文孝竟不咳了?
說話也利索了許多,還撐著坐正了身體。
“被劉慧汪收走了……不,不是劉慧汪,是墻上這替身……不知為何,這狗賊卻又說那兩塊銅牌是真的,說是從長樂宮(漢高祖劉邦寢宮,三國時被毀)之下挖出來的……并說是前漢所造無疑……”
李承志一臉的鄙夷。
扯那門子蛋呢?
你那玩意上面刻的可是楷書。
還西漢所造?
那時別說楷書了,連“撇”和“捺”的概念都沒有,寫的還是隸書好不好?
“我也不知他為何如此篤定……”
說了半句,李文孝又好似記起了什么,顫顫巍巍的抬起了雙手,在掌心里劃著。
“那狗賊給我看過復原了一部分的拓文,字跡與那銅牌上多有出入,不但有些似是而非,而且有些字非常怪異,我也不知真假……”
能有多怪異?
還能比的過張天師的符?
李承志嘀咕著,緊緊盯著李文孝的手指。
“這是‘年乙醜’的‘丑’……這是‘桃李開’的‘開’……這是‘汪爲王’的‘為’……”
看著李文孝劃出來的那三個字,仿佛有一道雷劈到了李承志的頭上。
整個人如同雕塑一樣紋絲不動,甚至連呼吸都忘了。兩只眼睛睜的又大又圓,像是要擠出眼眶。眼中更是驚駭莫明,仿佛看到了極其不可思議的事情。
頭上似是被澆了一盆水,冷汗不停的往外冒,匯流成溪,聚至頜下,一滴連一滴的滴落下來……
李睿發誓,哪怕是聽到涇州被圍,家主和主母可能會葬身亂賊之腹時,李承志都沒有露出過這般驚恐的表情。
他隱隱有些擔心,忍不住提醒了一聲:“郎君?”
像是觸了電,李承志一陣急顫,五官瞬間擠到了一起,要多猙獰有多猙獰,要多恐怖有多恐怖。
我特么竟然在……公元509年,看到了簡體字?
他感覺,這天都要塌了一樣……
你大爺啊……
用“見了鬼”這樣的字眼都不足以形容李承志心中的驚駭。
簡體字啊……
這特么是簡體字?
是新中國建國之后才有的東西啊……
李承志想說什么,卻發現嗓子像是被塞住了一樣……
好一陣,他才嘶聲問道:“還有呢?”
“只有這三個,其余無異……”李文孝緊緊的盯著他,“莫非……你見過?”
何止是見過,老子整整寫了二十多年……
這玩意是從哪冒出來的?
還是說,不止是他……還有別的東西……也莫明其妙的來到了這個莫明其妙的世界?
想到這里,李承志的心臟狠狠的一縮,眼前竟有些發黑?
這一下,仿佛信念都要崩塌了……
他用力的一咬舌尖,又猛吐一口氣,雙眼像是釘子一樣,盯著半墻上的火海,眼中精光隱現。
不行,必須要搞清楚……哪怕付出任何代價……
但想抓這個替身已然是來不及了……要是稍早些能知道簡體字這回事,自己便是不計死傷,也要將他抓到手。
還好,還有一個真的劉慧汪還活著……
“除了這些,那替身還說過什么?”
“就這些了……”
“那兩塊銅牌呢?”
李承志眼神幽冷的盯著火焰:“是在劉慧汪手里,還是在這替身手里?”
李文孝仔仔細細的想了想:“應該在這狗賊手里……他問我要銅牌時,我沒見過他咳嗽……”
李文孝剛說了半句,李睿一聲低呼:“郎君,達奚來了……”
隨即,李承志便聽到達奚狐疑的聲音:“李都尉,你在做何……嗯,李文孝?”
李承志瞳孔猛的一縮。
差一點……達奚再早來半步,自己怕是都沒時間問這么多。
他伸手在后,微不可察的攥了一下又松開。而后又猛吐一口氣,沉聲說道:“我知道了……你也放心,我說到做到,必保李繼一條性命……你安心去吧……”
李承志的聲音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達奚就離著五六步,絕對能聽到。
李文孝眼神猛的一亮,看了看圈外的達奚。
李承志這分明是在給他保證:我既然敢讓達奚聽到,就定然能做到……
他幽幽問道:“你不殺我滅口?就不怕我將這些話……告訴達到奚?”
李承志冷聲笑道:“我蠢到何種地步,才會在奚康生的從子面前殺你滅口?”
“呵呵呵……好,老夫信你……”
本是回光返照的李文孝,竟連聲狂笑了起來。
而達奚也在李承志的暗示下,被李睿領了進來。
“李文孝……竟真是李文孝?”
達奚一聲驚呼。
看來李承志就是為李文孝而來的……
“奚中郎……”
李文孝笑吟吟的稱呼了一聲,不知是不是心愿已了,心中松了勁,臉色再次蒼白起來,嘴角又溢出了血。
李承志站起身來,悵然一嘆:“他雖是賊酋,但也算幡然醒悟,迷途知返……若無他內應暗助,我也不可能建功如此之快……”
他猛的一頓:“所以,我已答應他,留他一個子嗣活命……”
只是如此簡單么?
看你這些護衛的架勢就能知道,你對李文孝有多么重視……
達奚眼神微疑,卻也不點破,只是微一點頭:“放心,從父并非不近情理之人……”
“呵呵……謝……”隨著一聲“謝”字,李文孝的笑聲戛然而止,隨即頭一歪,竟當場斷了氣。
“真要保他子嗣?”達奚狐疑的看李承志。
李承志牙一呲,倒吸了一口氣涼氣,又一指李文孝:“這尸體還熱著呢?”
意思是我再言而無信,也不至于這么快反悔。
“哈哈……”達奚尷尬的笑了笑,“人死如燈滅……死人而已……”
他還以為,李承志拿他做幌子,想從李文孝口中套什么話出來。
“你怎也來了?”李承志又問道。
“是胡鐸告訴我,劉慧汪已然自焚……我不見你出來,便進來了……”
替身……又自焚了?
李承志猛的抬起了頭。
不知何時,那墻洞里竟燃起了大火,腥紅的火焰如同巨獸的舌頭,不停的往外吞吐著。
誦經聲與慘嚎聲夾雜在一起,分外刺耳。除了火油特有且刺鼻的味道,空氣中還彌漫著一股烤肉味。
一群瘋子……
李承志眼神微冷,盯著那處吞吐著火舌的豁口沉吟了好久。
李文孝說,那兩塊銅牌十之八九就在替身身上。
那玩意是銅制的,肯定不可能被燒毀,說不定上面的字都不會少一橫……
想到這里,李承志的心臟不爭氣的跳動了起來。
不說是不是真的有“承稱皇”的字眼,哪怕是為了搞清楚那幾個簡體字是怎么來的,也不能讓其落入他人之手,更甚至是,不能讓人看到上面的內容。
萬一上面寫著:“李承志是從一千五百年之后而來”怎么辦?
說不定他就能嘗試一下王莽的待遇:頭顱被歷代帝王傳承數百年……
李承志猛吐一口氣,眼神灼灼的看著達奚:“想請將軍幫個忙……”
達奚被嚇了一跳:李承志這眼神,怎如同溺水之人呼喝救命時一般?
他又驚又疑的說道:“都尉請講!”
“能不能想個辦法,等這火滅了之后,讓我先進去看一看?”
一個“我”字,咬的又沉又重……
達奚心中一震。
李承志分明是在說:你也不能進去……
還有之前的那種眼神,分明在暗示自己:不要問為什么……
里面有什么寶物,或是那替身身上有什么絕密?
自己來之前,他與李文孝說的,應該就是這個……
但這般大的火,就算有什么寶物或絕密,也早就被燒成灰了吧?
除非是鐵的……
要說李承志與逆賊有什么勾聯或是陰謀,達奚是不怎么信的。
真有勾聯,他又怎可能憑一己之力,將劉慧汪和其替身逼到如此地步?
難不成,他連替身的尸體都不想給胡始昌留?
一時間,達奚轉了好多念頭,直覺李承志太奇怪了。
有心想問,但又覺得一旦問出口,與點破無疑,就像自己在懷疑他用心不良一樣?
達奚暗嘆了一口氣:算了,由他去吧,就算還他人情了……
“你且等著,我去同他說!”
達奚拍了拍李承志的肩膀,舉步向胡始昌走去。
也不知兩人在說些什么,聲音壓的很低,李承志什么都聽不到。
但只看那如同利箭的眼神,李承志也知道胡始昌有多恨自己。
不多時,達奚去而復返,低聲說道:“胡始昌答應了,但怕你砸破外墻將人或是尸體偷出去,只許你一刻鐘,且什么都不能帶出來……”
什么都不能帶出來?
難道你還敢搜我身不成?
李承志暗哼一聲,又對達奚說道:“多謝了!”
要不是事態太過緊急,也根本沒給他反應的時間,他又怎么會如此直接、這般急切的求達奚幫忙?
到時被奚康生知道,肯定會懷疑自己在搞什么名堂。
懷疑就懷疑吧,哪怕是在懷疑自己與劉慧汪有什么勾當,更或是同黨也顧不得了。
簡體字啊……若是搞不清楚這玩意怎么來的,這一輩子都別想心安了……
又燒了快半個小時,大火才漸漸熄滅。
聞著刺鼻的煙味,李承志暗暗發誓,那怕有一天能穿回去,也決不再吃烤肉了……
胡始昌坐在馬上,冷冷的盯著他,眼中精光直冒:“一刻!”
“放心,說一刻,便是一刻!”
李承志回了一句,猛吐一口氣,跨上了一架長梯。
“李都尉小心,可能有漏網之魚!”達奚提醒道。
李承志猛的一頓。
其實他早就想到了,甚至很想把李睿,還有那數十甲衛一起帶進去。
但想也能知道,胡始昌絕不會答應的……
果不其然,見他剛一遲疑,胡始昌便一聲冷笑:“莫非真連具燒成焦炭般的死尸都不給老夫留?”
這是怕他將替身的尸體偷走,或是換出去……
還是不要多生枝節了!
等胡始昌知道,這根本不是劉慧汪,而只是替身的時候,怕是哭都哭不出來……
李承志心中冷笑,又朝著達奚拱了拱手:“將軍放心!”
他放下了面甲,抽出腰刀,一刀持刀,一手扶梯,不緊不慢的爬上了那處豁口。
看著那比銅鏡還要亮幾分的刀身,達奚眼睛猛的一亮。
這應該就是那“天外神物,隕鐵寶兵”吧?
不止一次聽從父念叨……
有機會的話,定要向李承志討要一把!
轉著念頭,達奚看到李承志爬到梯頂,將刀身伸進去左右晃了晃。
還真的能當鏡子使?
誰都沒發現,胡始昌的眼中猛的閃過一道兇光,臉色陰沉,恐怖猙獰……
不知是不是得知替身自焚后,達奚覺得沒必要挖了,外墻被挖了一半卻又停了下來,露著堪堪能透進來一顆腦袋般大小的洞。
里面煙氣彌漫,光線不是太足,但至少能看清,確實沒有還站著的人了。
活人倒是還有幾個,但都已被燒的面目全非,正呲著牙在嘶嚎或是呻吟。
算了算,不管活的死的,至少五六十具,而且全都穿著白衣,這要找到什么時候?
但愿那替身的臉沒有被燒焦,還能認得出來……
李承志轉著念頭,順手一刀,扎進了靠在豁口一邊的一個和尚的胸口。
人雖已被燒的半焦,卻還活著,正在不停的呻吟。
聽到一聲慘叫,又見一股血箭飚出,達奚被嚇了一跳:“李都尉……”
“將軍莫慌,某在補刀!”李承志回了一句,又一腳踢翻另外一具尸體。
不是替身……
靠墻那一具倒是有些像……
好像還活著?
李承志下意識的踏進了暗室……
劉慧真狂喜。
是李承志,這絕對是李承志!
別的可以偽裝,但一時半刻,那眼角的淤青絕對扮不了這般相像……
胡始昌是怎么做到的,怎么這般輕松就將李承志誆了進來?
但管他呢?
可笑那胡始昌,竟以為我會信守承諾,將佛爺的全尸留給你?
做夢去吧……
還有李承志,你死定了……即便殺不死你,今日也要燒死你……
劉慧真一聲狂吼:“殺……”
這一聲,就如一聲驚雷,劈到了李承志的頭頂上。
中計了?
他目眥欲裂,如同鬼魅一般抽身飛退,猛向豁口撲去。
只要撲出去,僅憑這丈余的高度,再加有甲卸力,至多也就受點輕傷……
但李承志身體剛一動,只聽“嘣”的一聲。
感覺后背猛的一痛,就像是被汽車撞了一樣,一股巨力襲來,撞的李承志連連往后倒退。
同時“咚”的一聲巨響,李承志重重的撞到墻上,連城墻都好像跟著晃了兩下。
竟然有弩?
李承志眼角都要崩裂了。
就在這一恍神的一兩息里,豁口兩側猛的跳起幾具尸體。
確實是尸體,但尸體下面,竟然還藏著人?
又聽“嘣嘣”的兩聲脆響,分明是又有人扣下了弩機。
除了弩,還有幾個和尚手里還抱著油壇,奮力的往豁口邊上一扔。
隨著壇子被摔碎,只聽轟的一聲,巨火沖天而起,不但封住了豁口,更將剛剛驚覺準備撲上來的州兵逼了回去……
又是兩箭直朝李承志射來,一箭射到了肩膀上,一箭射在大腿。
明知后面還有,李承志不但沒有躲,反而硬頂著往前沖。
因為根本沒有他退的余地……
空間如此狹小,但凡被人抱住或是堵住,哪怕他力氣再大,武藝再高,也是被堆死的下場……
“殺!”李承志一聲暴喝,雙手舉刀,向最先撲上來的那個和尚頭上砍去。
刀光閃過,和尚連哼都未來得及哼一聲,連頭帶甲帶半只臂膀,全被砍了下來。
一股血箭飛射而出,噴了隨后撲來那個大漢一頭一臉。
只是眨了一下眼,眼睛都沒來得及睜開,大漢只覺脖子一涼。
完了……
李承志的刀,為何會如此之快?
一股扎心般的疼痛襲來,大漢本能的張開嘴,但嘴里發出的卻不是慘嚎,而是如同被攥住脖子的雞,“呃呃呃”的那種嘶鳴聲。
雖只是一掃而過,但李承志確信自己絕沒有看錯:這大漢絕不是和尚,毛發齊齊全全。
更詭異的是,大漢的的嘴里竟沒有舌頭?
不管是大舌頭還是小舌頭……
這明顯是死士,而非和尚?
有如福靈心至,李承志瞳孔猛的一縮:他向胡始昌討李文孝時,這大漢就站在胡始昌身邊?
胡始昌?
劉慧汪?
這二人,是何時勾搭上的?
到了此時,李承志哪還想不明白,這是一個局?
一個劉慧汪與胡始昌共同設的局,目的是將他置于死地……
一剎那,如冰般的寒意襲透李承志全身,將他渾身的汗毛都激的豎了起來……
“胡始昌……”
李承志怒聲狂吼,右手的刀閃電般的往前猛劈,同時左臂斜舉,似是一柄巨錘,重重的一肘砸在欲從側面撲來的一個和尚頭上。
和尚的腦袋就像是被砸爛的西瓜,當即就塌下去了半邊。
“哈哈哈……李承志,同歸于盡吧……”
耳邊傳來一聲狂笑,李承志微一側目,不是那替身又是誰?
劉慧真舉著一個油壇,高舉過頭,用力朝李承志砸來。
李承志閃電一般的從一個死士脖子里抽出刀,本能的想揮刀一劈,但刀都斜了過來,又猛然驚覺:這里面裝的可是火油,一旦劈碎,自己當即就會燒成火球。
心中驚懼至極,而身體的反應竟比腦子還要快。李承志本能的舉起左手,一接,而后一拋……
油壇被他甩了出去,砸到正向他撲來的一個死士身上。死士穿著札甲,瓷壇一碰就碎,火油不但噴了他一頭一臉,還濺出去了不少……
只聽轟的一聲,幾個死士發出鬼一般的慘叫……
“李承志……”達奚一聲嘶吼,怒聲喝道,“胡始昌,還不救人……”
“奚中郎,莫非你沒看到?”胡始昌瞳孔微縮,直指豁口底下被逼的連連后退的兵丁,“這般大火,鐵都能燒化,人如何能進?”
不知這火油的濃度有多高,地上、墻上又被淋了多少,從地面至豁口,再至墻頭,半面墻上全是火。只聽到里面廝殺聲和怒吼聲傳來,卻什么都看不到。
達奚連聲怒吼,卻想不到半點辦法。
“脫甲……”
耳邊突然一聲厲喝,達奚扭頭一看,卻是李承志的那數十個親衛。
隨著那瘦猴一般的幢將一聲令下,數十個親衛竟不約而同的脫起甲來。
這是要干什么……
念頭剛起,達奚恍然大悟:這些親衛身上的白甲外面全縫著麻布與毛氈,穿著鉆進這火中,絕對燒的比光膀子還快……
胡始昌眼神猛的一冷。
只要李承志一死,劉慧汪就會向自己投降……
里面的廝殺明顯已至生死關頭,他怎會容許有人破壞?
“這般大火,豈不是枉送性命?”他冷聲喝道,“給我攔住了!”
“敢阻路者,殺無赦……”
李睿口中厲喝,手中持刀,又忙又亂的割著甲帶。
雖是在拿刀割,但零件委實不少:頭盔、披膊、胸甲、臂甲、脛甲……等李睿脫利索,就已過了近百息……
“爾等……爾等……”
爾等了兩個字,達奚就說不下去了。
若是李承志出了意外,這些親衛絕對一個都活不了,枉死不枉死,又有什么區別?
眼看這些白甲兵竟真的要沖進大火,胡始昌臉上猛的浮出一絲厲色。
“反了……簡直反了……”他急聲吼道,“斬了……”
達奚悚然一驚。
左右都是活不了,為何不讓他們慷然赴死,而是如同處決罪逆一般,冤死在自己人手中?
看他們的模樣就知道,真要有人敢攔,他們是絕對敢拔刀的……
反過來再說,難道你胡始昌的兵就不是兵,為何非要讓他們與李承志的親衛拼命?
達奚心中驚疑不定,又驚又駭的看向胡始昌。
當兩人的目光對上時,胡始昌本能的縮回了眼神,垂下了眼簾。
達奚目眥欲裂,頭發都立了起來。
他竟想置李承志與死地?
達奚一聲驚吼:“胡始昌?”
胡始昌暗暗冷哼。
猜到又怎樣?
還不是死無對證……
聽到那越來越弱的喊殺聲,胡始昌仿佛看到李承志渾身是血,臨死慘嚎的景像。
既然不能為我所用,那就去死吧……
正自暢想,猛聽“轟隆”一聲,如同打雷一般。而后又是一陣此起彼伏的慘叫聲。
胡始昌猛一回頭。
那豁口大了一倍都不至……竟是暗室的內墻全都塌了,石磚飛落下來,砸到了不少兵卒。
暗室內的視線猛的開闊起來,透過火焰,胡始昌隱約看到滿地都是死尸,還有幾個燒的如同火球一樣,正在滿地打滾……
而唯一站著的那個,頭皮噌亮,穿著一襲白衣……
劉慧汪?
大局已定……簡直是一箭雙雕……
天不絕我胡始昌!
一股說不清的感受涌上心頭,有如喝醉了一般,胡始昌搖搖欲晃,差點栽下馬來。
有多少年沒有過這種感受了?
是洞房花燭那一夜,還是起家舉官那一天?
胡始昌激動的渾身戰栗,恨不得大吼兩聲。
“那是劉慧汪,莫要放箭,抓活的……”
他一聲嘶吼,看了看如喪考妣,就如凍住一般的李睿和手下,又陰惻惻的看著達奚,“奚中郎,此時若再有人抗令,你該不會攔我了吧?”
達奚抖的就跟篩糠一般。
入城前,李承志說若是斷了胡始昌這最后一絲生機,難保這老賊不會魚死網破。
當時自己還暗自嗤鼻:魚死網破?
借胡始昌十個膽子也不敢……
但如今呢?
達奚緊緊的咬著牙關,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硬擠出來的一樣:“胡始昌,你怎么敢?”
我為什么不敢?
胡始昌暗聲冷笑。
一個無官無職的黃口孺子,便是背后有隴西李氏撐腰,便是受楊舒、張敬之、甚至是奚康生賞識,又能如何?
誰敢說不是他李承志自尋死路,非要辯一辯劉慧汪是不是真的劉慧汪?
誰又敢說,他是我胡始昌害的?
死無對證啊……哈哈哈……
胡始昌用起渾身的力氣,才控制住想要狂笑的沖動。
他斜了一眼達奚,雙手提韁,準備催馬往前,招降劉慧汪。
但馬都還未抬起蹄,胡始昌突聽耳邊“嗖”的一聲。
什么東西……
念頭剛生,胡始昌勃然色變。
誰要殺我……
一聲“護駕”剛剛到了嘴邊,胡始昌猛覺脖子一痛,又聽“噗嗤”一聲,一朵血花竟然從自己眼前飄起……
不……是駑……
自己看的很清楚,就是從那暗室里射出來的……
達奚毛骨悚然,躲避的速度竟然比栽下馬的胡始昌還要快。
他都已然撲倒,胡始昌才落了地,跌落在離他不足兩尺遠的地方。
胡始昌的脖子上,豁然插著一支弩箭,竟已貫穿前后?
他仿佛用起了全身的力氣,想要拔出箭頭。但不管胡始昌如何用力,只是脖子跟著動,箭桿反而越卡越緊。
血箭更是“嗞嗞嗞”的直往外冒,噴了達奚一頭一臉。
這般重的傷,就是神仙來了也救不活了……
眼看胡始昌的眼睛睜的越來越大,掙扎的力氣越來越小,怕是挺不過幾息就會斷氣,達奚竟說不出的快意……
李承志,莫不是你陰魂不散,附到了哪個亂賊身上,跑來報仇了?
還有一個劉慧汪……不,一個替身……
放心,我定會將其碎尸萬段,幫你報仇……
心里悲憤欲絕,達奚下意識的抬起頭,往墻上看去。
那和尚依然站著,像是僵住了一樣,更像是等著兵卒上去擒他……
哈哈……和尚手里拿的不是弩是什么?
胡始昌竟是這替身殺的?
老天有眼……
嗯……不對……
這和尚的耳朵怎的這般長,還反著光?
達奚猛的一瞪眼。
這哪是和尚的耳朵,分明是兜鍪的盔翅……還這般長,比肩膀都寬?
這么多年,達奚只在一個人的頭上見到過:李承志……
李承志?
達奚抬起頭,看著依然縮在替身背后的那個身影:一聲厲吼:“李承志?”
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傳來:“莫慌……還沒死……”
達奚雙眼狂突,本能的一低頭,看了看已然斷氣,但眼睛瞪的還不如他大的胡始昌,仿佛是說:他死的好不甘心……
是李承志……絕對是李承志干的……
不知為何,達奚猛的一個激靈……
“吧嗒”一聲,李承志丟了弩,又晃動了一下酸痛難忍的胳膊,心中陣陣后怕。
感謝老娘……嗯,這個世界的娘……
他是真的打心眼里的感謝郭玉枝。
若不是這身力氣,若不是這副異于常人的體格,今日早已飲恨此處了……
也要感謝李始賢……若非他留下這身金甲,今日怕也已是十死無生……
這副魚鱗甲雖然很沉很重,但足足比白甲厚了兩倍還有余,竟將十幾支弩箭全都擋了下來。
若換成白甲,如此亂戰中,即便不會被射穿,也難保不會有一兩只射進甲縫……
心里陣陣后怕,只是幾息,李承志里里外外竟都被冷汗濕透。
渾身酸軟無力,竟是已殺的脫了力……
“噗通”一聲,李承志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連帶著劉慧真也被帶倒,嘴里發出“呃”的一聲。
感覺脖子上一松,終于能說話了,劉慧真驚的舌頭都捋不直了:“李承志……你竟然敢殺官?這是胡始昌,一州刺始……哈哈哈,你死定了……”
李承志冷冷一笑。
莫說只是一個刺史,就算換成皇帝,又能如何?
有仇不報非君子……
“胡始昌死了?”
李承志踢了踢腳邊的那只弩,幽幽一嘆:“明明是你殺的才對……”
劉慧真猛的一僵,頭皮一麻。
他已是十死無生,殺不殺胡始昌對他而言,只是多一條少一條罪名的區別。
劉慧真驚懼的是,做下了這般大的事,李承志為何還能如此鎮定?
他很想吼一聲:胡始昌不是我殺的……是李承志……
但誰會信?
“呃……”劉慧真嗓里發出如同野獸一般的嘶吼,猛一轉頭,竟想撲上去咬李承志一口。
但脖子都還未轉利索,猛聽“啪”的一聲脆響。
劉慧真的臉色由紅轉青,由青轉紫,眨眼間,便隆起了四個指頭印。
鼻血更是淌水一般,淋淋漓漓的往下流 “在我面前裝野獸?”李承志冷冷一笑,“真是活的不耐煩了……給我老實點……”
嘴里罵著,兩只手飛快的在劉慧真的身上摸索著。
但除了肉還是肉……
竟然沒有?
眼見墻下的火就要燒盡,達奚馬上就會爬上來,李承志甩手又是一巴掌:“銅牌呢?”
劉慧真剛剛才被打懵,正好這一巴掌將他打醒。
“嗯……銅牌?”
和尚直愣愣看著李承志,許久才回過神來,“你竟是為了銅牌?”
他之前百思不得其解,想不通胡始昌是怎么把李承志騙上來的。此時才知道,李承志竟是為了那銅牌?
哈哈哈……李承志,枉你聰明絕頂,到頭來,卻與那李文孝一般的蠢?
“承稱皇”……這樣的鬼話,連你竟然都信了?
看來已離死不遠了……
早知你也會上這種當,何需佛爺我費盡心機,又偷手書,又模仿字跡,又絞盡腦汁的將那銅牌埋進了你李家堡里?
劉慧真放聲的狂笑了起來,邊笑邊朝墻下的達奚嘶吼道:“達奚,李承志要殺我滅口……他與和尚我本就是同黨,早就共謀起事,卻不想臨陣倒戈……你若不信,現在就派人到李家堡去挖一挖……”
達奚狂驚。
怎可能?
這惡賊怕不是失心瘋了吧?
看達奚就像是真的信了一般,劉慧真又回過頭來,既得意又瘋狂朝李承志獰笑著,聲音低不可聞:
“想不到吧?不怕告訴你,佛爺不但將那銅牌埋到了李家堡,還照你字跡,寫了兩封造反的檄文……
哈哈哈,李承志,你那書法缺手少腳,絕對是天下獨有,你賴不掉的……”
李承志巨震加狂震,就像是瘋了一樣。
他突然想起,剛來不久,因為本能,他動不動就會寫出簡體字……
楊舒和郭存信笑話他:好好的一個字,為何寫得就如被打殘了一般,不是缺用胳膊就是少腿?
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
也更怪不得,李文孝只說了三個:年乙丑的“丑”、桃李開的“開”,王為王的“為”,卻唯獨沒有承稱皇的“稱”?
只因自己很少會用到、寫到“稱”字……
“呵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
李承志就像是瘋了一樣,越笑越大聲,不但將劉慧汪的厲吼遮蓋的聽不到一絲,更將暗室內、城墻下的慘叫都壓了下去。
但他雖然笑著,眼中卻止不住的往外流著淚。
李文孝見到的拓文中的簡體字……原來是這樣來的?
根本沒有什么同伴,也根本沒有什么跟著他一起穿過來的亂七八糟的東西……
這個世界上,終究只有他一個穿越客……
可笑自己,見到那簡體字,竟驚的魂不守舍,心神不屬,更是差一點,就丟了性命……
李承志,你何時這般蠢了?
他猛的呼出一口長氣:“和尚,你還真厲害啊……差點讓我心神失守……”
劉慧真又驚又懼,還以為李承志被自己氣瘋了。
正當他以為李承志憤然之下會殺了他,更加坐實他是同黨的嫌疑之時,又聽李承志陰惻惻的一笑:“不過你也放心,我不會現在就殺了你的……
怎么也要讓你嘗盡痛苦,好好讓你感悟一下是不是真的有極樂世界之后,以祭奠那些受你蠱惑,甘愿赴死、自焚,甚至是被人當做菜食,吃入腹中的亂民,我才會放你去見佛祖……”
嘗盡痛苦?
看著如瘋似狂的李承志,劉慧真仿佛看到了以往的自己。
他猛的一個哆嗦,用起全身的力氣,往墻下撲去。
但李承志怎會讓他如愿?
他一抓劉慧真的后頸,像拎小雞一樣的提了起來,朝達奚朗聲笑道:“將軍放心,我會讓他活的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