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霧迷古城,初日照高林!
天剛破曉,李瀚便帶著李睿、李聰出了營寨,趕往城下軍營。
兩兄弟依然還騎的是那兩匹挽馬,但身上的裝束卻煥然一新。
札甲、頭盔、矛槍、長弓……這是李文孝近衛營的標準配裝,是兩兄弟用那白麻甲、藍鐵刀等,從李瀚這里換來的。
就是可惜了那匹千里駒。
怕留下隱患,兩兄弟偷偷下了一點藥,好好的寶馬竟一倒不起,似是被胖子騎廢了一般……
摸著身上的白甲,還有手里的鋼刀,李瀚喜不自勝。越看兩兄弟越順眼。
“二位盡管放心,你等這隊主之職是大將軍親口欽定,到了營中,自是無人敢隨意欺辱……且我兄長乃一旅之帥,自是會照看你兄弟二人……”
要的就是你這句話!
兄弟二人猛松一口氣。
李瀚雖是營門官,但別忘了,他幾兄弟還是李文孝的近仆。
就跟皇帝身邊的太監一樣,即便職位低下,但誰也要給三分薄面,最適合用來扯虎皮做大旗。
只要他說是李文孝欽定的,誰還能去找李文孝對質?
自然都以為是真的……
兄弟二人邊說著恭維話,邊陪著李瀚,不緊不慢的往城下走著。
越往前走,人就越多,營地也是越來越臟亂。
官道兩邊盡是亂民,大多數連個遮頂的窩棚都沒有,只是在平地上砸個窩,然后鋪一把干草,便是棲身之地。
有的還未起身,有的正搬個破瓦罐,架在兩塊石頭上,不知在煮著什么。
隨著破罐中的霧氣飄來,一股奇異的香味飄進鼻腔。但隨即,又被一股惡臭沖散。
這是什么怪味道,就跟老鼠死了似的?
兩份兄弟正狐疑著,遠處一陣喧嘩,隨即便傳來一陣哄鬧聲。
他們抬頭一看,似是幾個和尚正帶著一隊僧壯,在給亂民分什么東西。
“將軍,他們分的是何物?”李聰下意識的問道。
“還能是何物?”李瀚掏出一塊帛巾捂住了鼻子:“菜食……”
菜食?
兩兄弟先是一愣,而后臉色大變。
……我去你娘的……
兄弟二人眼珠子直往外突,差點將早間剛喝進去的粥給吐出來。
李瀚憐憫的看了他們一眼,似是在說:慢慢受著吧,這才哪到哪?
又往前走了一截,看清楚和尚是怎么分肉的,兩兄弟驚的渾身直抖……
架下俱個三尺左右的坑,里面積滿了暗紅的血液,將凝未凝……
再往旁邊一瞅,竟是一座偌大的尸坑,里面扔滿了骨架。即便是在霧氣這般重的清晨,依然有數不清的蒼蠅飛來舞去,許多頭顱的眼窩里,還能看到正在翻滾的白蛆。
兩兄弟的臉上,已然無半絲血色,當即就俯在馬身上狂吐起來。
剛吐了兩口,猛聽李瀚一聲冷喝:“抽刀……”
李睿李聰抬眼一看,發現路竟然被堵死了?
數不清的亂民圍在官道上,狠狠的盯著他們,以及他們胯下的馬……
兩兄弟才算是知道了,人一旦餓急了,會是什么模樣?
平日里見過的那些乞丐,也就是長的瘦一些,穿的爛一些,臉上身上臟一些。
但眼前見到的這些,卻個個都如同餓狼,眼中冒著腥紅的厲芒,口中流著涏水,似是立即就能沖過來,將他們活活吞了……
兩兄弟硬生生的壓下俱意,飛速的抽出了腰刀。
雖是熟鐵的,但用來殺人完全夠了。
“你不是軍官么?”李睿又驚又怒的問道。
“爺爺雖是軍官,卻不是劉慧汪的官……”
李瀚氣急敗壞的罵了一句,一手執刀,一手伸入懷中,摸了塊令牌出來,狠狠的砸在了站在一邊看熱鬧的一個和尚身上,冷聲獰笑道:“我等乃是大將軍駕前近衛,夠膽你就來……”
看到令牌,和尚的臉色稍稍一變。
也不是每一個和尚,都將劉慧汪的話信以為真,以為這樣就能往生極樂……
和尚沒想殺人,只是被餓急了眼,想逼著這三個官兒把馬留下來,誰知碰到了硬茬子?
猶豫了許久,和尚才心不甘情不愿的冷哼了一聲:“讓開!”
亂民還有些不情愿,頓時便有幾個僧壯沖入人群,一頓砍殺。
隨著一陣慘叫,竟硬生生的清出了一條道來。
李聰親眼看著那幾個僧壯,將剛剛殺死的亂民,掛到了木架上……
這哪是人,簡直是禽獸不如,怪不得郎君嚴令,見一個殺一個……
“怎的亂成了這樣?”離那些亂民遠了一些,李睿才心有余悸的問道。
李瀚穿著札甲,一看就是高級軍官,但這些和尚說攔就攔,說搶就搶?
感覺這劉慧汪的手下,就根本沒把李文孝放在眼里……
“人一旦餓瘋了,哪還有理智可言?”
李瀚的臉色也有些白:“幾日前我還從此路過,不見有這等光景!定是劉慧汪手中已沒多少糧了,竟連僧官都斷了頓?”
沒糧了?
兩兄弟轉驚為喜。
天大的好事啊……
若是只能靠這樣維持,試問這樣的軍隊,能有幾分士氣?
只要郎君的大軍一到,怕是一沖就潰……
又走了快半個時辰,才到了李浩的營中。
往前百丈左右,便是城墻。極目望去,甚至能看到城上的守卒。
再望下看,四五丈的城墻,竟然已被埋了一半深。一道寬有十余丈的土坡自墻下延伸而來,長約百丈,堪堪伸到軍營前沿。
沿路多見死尸,越靠近城墻越多。大多身上都扎著箭。
許多被半埋在土中,手和腳直指向天,似是訴說著冤屈。
他們終于知道,李瀚所說的看押流民擔土填城是什么意思。
這分明是久攻不下,便想平地里壘出一條路來,而且極見成效:若任由這般壘下去,遲早都能壘的與城頭一般高……
兩兄弟大喜。
他們之前還在發愁,如何才能靠近城墻,將書信射進城去,不想胖子的兄弟干的竟然是這個勾當?
真是天助我也……
兩人壓著喜意,又跟著李瀚往營里走。
說是軍營,但哪有幾個兵?
大都是如路上見過的流民,個個衣衫襤褸,瘦骨嶙峋。眼神空洞麻木,好似已看淡生死一般。
他們進去時,正逢伙頭兵在分發吃食,一隊十個兵,兩個在發,剩下的八個則執刀在手,虎視眈眈的盯著撲上來的流民。
聞著那味也能知道里面是什么東西,兩兄弟不忍再看,只是暗暗的咬著牙:便是這樣的吃食,竟然也要搶?
好不容易走到營帳中,一群軍官也在進食。
一個與胖子有七分相似,長的五大三粗的漢子,正領著七八個軍頭,圍著一口鍋喝粥。
兩兄弟探頭瞅了一眼。
鍋里清湯寡水,多是菜葉,不見幾顆米粒,軍將手里也拿的是豆餅。
這玩意又粗又硬,啃都啃不動,只能泡在湯里吃,但好歹算是能入口的東西……
兩兄弟對視一眼,猛的松了一口氣。
要是讓他們也吃,還不如拼了算了……
也不知李瀚是怎么給李浩交待的,等李瀚走后,李浩不復之前審視的目光,熱絡了不少。
“兩位對我李氏有大功,對我二兄更是有救命大恩,我自是不會怠慢二位……日后便在我麾下好生聽令,定然不會短了二位的功勞……”
兄弟倆很是有眼色的往下一拜,規規距距的做了個揖:“自然是唯將軍之命是從……”
抬起頭來后,李睿給李聰使了個眼色,又往李浩身邊湊了一步,笑嘻嘻的說道:
“也是來的匆忙,竟是身無長物?身邊也就剩了幾兩銅鋌,就當見面禮敬獻給將軍,還望莫要嫌棄!”
說著,李聰便掀開衣衫,拿出了四塊巴掌大小的銅板。
之前藏在鞋底里,昨夜趁無人之時,兄弟二人偷偷取了出來,便是以待此時之用。
李浩詫異的看了兩兄弟一眼。
李瀚說這兄弟二人有膽有識,讀過書,當過兵,殺過人,還極有眼色,他也只當是看在救了李濤的份上,李瀚在有意吹捧。
沒想到,還真是個有眼色的。
看來老五也收了人家的好處,那身上的白甲,腰里的藍刀,應該就是這兄弟敬獻的。
還別說,對李浩而言,給錢比送刀和甲有用多了。
李睿李聰也是從李瀚口中套出來的,知這李浩素來貪財……
李浩眼冒精光,盯著兄弟二人問道:“你二人哪來的此物?”
李睿回答的滴水不露:“同那刀甲一樣,安武城外殺了那白甲軍官搶來的……”
“好好好……”
李浩伸手接過了銅鋌,稍稍一掂,便知這不止是幾兩,而是幾斤。
他也壓根沒想,兩兄弟為何要給他送這么多錢,只以為是要向他討什么好處,喜笑顏開的問道,“有何我李某人能做的,二位盡管直言……”
李睿鄭重的抱了抱拳,又露出了一絲為難之色:“來此之前,我等兄弟實是不知這營中竟是這般光景……也別無他求,只求……只求每日,能與將軍一同進食……”
“原來是怕吃菜肉?”
李浩哈哈一笑:“放心,有我李某人一口吃的,便絕不會斷了二位……”
李聰又緊接著說道:“也請將軍行個方便,若是有戰時,也能讓我兄弟立上些功勞……”
“好說!”李浩拍了拍胸口,“到了這城下,還怕沒仗打?”
他臉上笑著,心中卻在鄙夷:真是不知死活,功勞是那么好立的?
不過他一點都沒起疑,只因李瀚同他講過,這兄弟二人估計是兩個官迷。
不然好好的放著大將軍的近衛營不待,偏偏要來這城下?
還真把這隊主當成官了?
北營,帥帳!
李文孝端坐堂上,衣甲整齊,似是在等人。
親衛隊副李石看了看他臘黃的臉色和充滿血色的雙眼,擔憂的說道:“大將軍,不若你稍睡片刻,若是法王來召,卑職再喚你?”
李文孝慘然一笑。
還怕以后沒有時間睡?
整整一夜,他只要稍一閉眼,腦中便會浮現出闔族上下被押上斷頭臺,人頭滾滾的景像。
再不就是白甲如云,如同天降,突然就攻到了城下……
直到天色漸明,李春派來的快馬來報,說是已護著幾個子弟到了烏支,收拾停當后便會趕往高平鎮,他心里才算是安定了一些。
這已算是最后的退路了,至少不會三族盡夷,血脈絕斷……
怎就走到了這一步?
此時想來,李文孝才猝然驚覺:這大魏雖亂,但還遠不到改朝換代的地步。
僅憑著一句似是而非的讖言,自己便腦子一熱,走上了這條不歸路……
算了,后悔又有何用?
他搖了搖頭,又朝堂外看了看。
昨夜問過李濤后,他便派人將安武城破的消息報給了劉慧汪,原想著劉慧汪定然會連夜急召自己議事。
但哪想,這已是日上三桿,卻依然不見動靜?
怕是以為安武丟了也就丟了,至少還有鶉觚和烏支在,況且涇州城破在即,到時要糧有糧,要兵有兵……
那李承志還能等你攻破了涇州才打過來?
自己當初為何就選了這樣的一頭蠢物?
李文孝后悔的想吐血……
后悔已是無用,即便明知是死路,也只能硬著頭皮往下走。
但誰想,便是他想拼死一搏,都不一定能如愿……
一時間,李文孝萬念俱灰,眼前一花,竟似是坐都坐不住了。
“大將軍?”李石一聲驚呼,手忙腳亂的扶住了他。
“呵呵呵,可笑我李文孝半世英明……”李文孝神經質一般的笑了兩聲,眼中流出兩行濁淚,“罷了,便是這條老命,拱手送予那李承志又如何?”
他猛的一咬牙,眼中閃出一絲決然之色:“李石,你去安排,盡起族兵……”
剩下的話還沒說完,便聽帳外一聲急報:“大將軍,白甲兵……白甲兵攻過來了,槍林如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