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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8章 曬太陽的東灜刀首(5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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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幽齋特下高人榻,古道頻來長者車。

  這是位于大明疆土內某一處的客棧。

  客棧前面的對聯,寫的有幾分古樸典雅的意思,光看對聯的話,或許會讓人對客棧內部的實際擺設,生出一些曲徑通幽,別出心裁的期待。

  讓人聯想到盆栽典雅,小院清幽,雅間里半盞美酒,書墨琳瑯的場面。

  但其實,這也就是一家普普通通的客棧罷了。

  甚至,這是一家顯得有些小,有些冷清的客棧。

  客棧大堂里只有四張桌子,幾條長凳,一個伙計,一個掌柜,廚房里也只有一個無所事事的廚子。

  通向二樓的樓梯下,擺著一些酒壇,可是一眼看過去,所見的壇子都是空的。

  掌柜的百無聊賴,把手里的那幾筆進賬算了又算,算盤珠子撥弄著,噠噠作響,他抬頭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說道:“我看這個時辰,那客人又快要起床了,小陳吶,你酒買回來了嗎?”

  店里的伙計拍拍自己的肩膀,說道:“今天一大早,我就去搬了兩壇酒回來了。”

  掌柜的又轉頭看了一眼的樓梯下的酒壇,說道:“怎么沒看到呢?”

  “反正也就是那客人一個人喝,我直接給放到他門口旁邊了,一開門就能看見。”

  那伙計小陳回答了兩句之后,帶著些驚嘆的意味說道,“話說回來了,掌柜的,我在這兒也干了好些年了,不是沒見過那些貪杯愛酒的,像他這么能喝的,還真是少見。”

  “這幾天的功夫,把咱們店里的那些酒都喝完了,還得到外面去買。”

  “你管他的,反正銀子給夠,他要喝什么酒,就給他去買,你負責跑腿,不是也加了錢嗎。”掌柜的卻是笑容洋溢,“其實就他這個喝法,這幾天咱們賺的,抵得上過往快半年的利潤了。”

  伙計往樓上看了一眼,湊近了一些,壓低聲音說道:“掌柜的,我是怕他喝死在咱們這兒。”

  掌柜打算盤的手停了一下,轉頭看著那些空酒壇,心中也有些疑慮。

  那兩個客人到這里來的時間不長,其中一個滴酒不沾,另一個每天酗酒。

  喝酒的那個沒幾天功夫,就把店里十幾壇酒全都喝光,還要更多,他給的錢足夠多,卻不求好久,只求烈酒,不求酒家的字號老,只求酒的種類多。

  這么喝下去,搞不好是真要死人的。

  客棧里的兩個人正在遲疑,二樓的一扇門,吱嘎一聲打開來。

  一個頭發散亂胡子拉碴的男人從門里面走出來。

  果然就像那個伙計說的一樣,他一開門,就看到了放在門邊的兩壇酒,頓時眼前一亮,俯身把酒抱了起來,又要回房。

  這人雖然滿身酒氣,但是出門進門的時候,腳底下都是穩穩當當,雙手抱酒壇,后腳一勾,門就緊緊關上,身子紋絲不晃。

  掌柜的抬頭看著那人穩健的動作,等他回了房間之后,低下頭來,說道:“看這人的架勢,估計是練過幾年的,什么江湖中人吧,也沒那么容易喝死。”

  他嘴上這么說,過了一會兒,卻又叮囑伙計,道,“反正也沒客人,你待會到藥鋪那去,買點解酒救急的藥回來。樓上的動靜,多關切著點。”

  “行,我知道了。”

  小陳點點頭。

  二樓的房間里,亂發男子聽到了樓下兩個人的對話,無聲的笑了笑。

  他在桌子上放下了一個酒壇,抱著另一壇走到窗邊,推開窗戶,一手伸出,就像是一只長臂的猿猴,搭在了屋檐邊上,輕輕一蕩,整個身子就翻上了屋頂。

  他起得晚,如今已經是日上三竿,屋頂上的瓦片都被曬得有些暖,風吹過的時候,總有那么一點塵埃揚起來。

  這人也真是不修邊幅,直接就在這臟兮兮的屋頂上坐了下來,拍開封泥,灌了一大口酒下肚。

  “啊~”

  男人滿足的舒了口氣,瞇起了眼睛,“這邊的酒不管是什么種類的,喝起來都是這么舒暢。”

  在這個男人剛才推開的那扇窗戶旁邊不遠處,另一扇窗也被推開。

  住在隔壁房間里的老人臨窗而立,臉色冷酷。

  這個老頭的裝束與當今時代的中原人士有很大的差別,是一副東瀛武士的裝扮,站姿挺拔,蒼老而無須。

  “有給你準備好的舒適客房,你不住,非要找這么一間小客棧住下,每天喝這些劣等的酒水,居然已經滿足了嗎?”

  老人看著窗外,目光投注在街道上的那些行人身上,但他的話是對屋頂上的人說,言辭如刀,十分刻薄。

  “想不到十三歲出道,歷經六十六次血斗,全無敗績的宮本武藏,老了之后,野心已經萎縮到了這種程度,真是令人嘆息。”

  屋頂上的男人滿不在乎的笑著,又灌了一口酒之后,說道:“你是覺得有野心的人,應該追求華麗的住宅,就一定不能選擇簡陋的居所了嗎?老柳生,你的心太小了,眼也狹了,已經看不懂我了。”

  老人說話的時候用的是東瀛話,男人說話的時候用的卻是中原話。

  他們兩個交流無障礙,所說的話,如果被這里的人聽去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但如果他們還置身于東瀛的話,這兩句話中透露出來的身份消息,以足以令聽眾畏懼退避或者欽羨拜服。

  宮本武藏,從他十三歲揚名開始,四十九年以來不敗的東瀛絕代劍客。

  最近二十年以來,在東瀛百姓的心目中,他的名聲已經漸漸到了足以與傳說中的鬼神媲美的境地。

  傳說當他出現在戰場上的時候,可以憑一人之力,去左右東瀛境內任何一場戰爭的勝敗。

  而那個老人,能夠用這種態度跟宮本武藏交談,又被稱之為老柳生的話,那就只有一個人選,柳生新陰流這一代的主掌者,被稱之為殺神的柳生但馬守。

  但馬守這個稱呼,本來是指東瀛境內的但馬國司一職,可柳生但馬守出生的時候就以此為名。

  他的一生,也不負此威名,早從青年時代,就被東瀛人目之為當代首屈一指的大劍豪。

  柳生但馬守冷哼了一聲,也換了中原話,道:“你別忘了,那個人叫我們過來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的。”

  “叫?”

  宮本武藏眉毛一挑,重復了這個字。

  他在屋頂上動了動嘴唇,抹掉了胡茬里面沾的一些酒水珠子之后,像是很高興的又喝了一大口酒。

  仿佛,把剛才柳生但馬守說的這個字細細的嚼碎下去,那種滋味,就剛好能配了這一口烈酒。

  “呵呵。”宮本武藏咽了這口酒之后,還要說話時,目光一定,落在了街上,“天涯?”

  按照鐵膽神侯給的地址找到這里來的段天涯,聽到這聲之后,一抬頭,就看到了屋頂上的那個男人。

  “師父。”

  段天涯在屋檐下抱拳,仰起來的臉上已經不自覺地帶上了一抹笑容。

  不過他抬起頭來的時候,也就不可避免地看到了站在二樓窗戶前面的柳生但馬守。

  兩人對視一眼,神色都有些微妙。

  當年段天涯受到鐵膽神侯的命令,前往東瀛拜師學藝,本來是想要了解一下東瀛忍者的手段,結果半路遇到宮本武藏,就成為了宮本武藏的弟子。

  柳生家作為名門,其實一向對未曾正經拜師學藝過的宮本武藏有些鄙夷,認為他只是野路子。

  當一個野路子足夠強大的時候,便等于是在不斷挑釁其余名門的威嚴。

  所以雙方門下常有沖突。

  按照宮本武藏出面定下的賭約,他只教段天涯百日,就要柳生但馬守的兒子與其一戰。

  其后,柳生但馬守之子落敗,柳生家不得不將他禁于家中十年,自然不可能對段天涯有什么好臉色。

  屋頂上,宮本武藏也笑了笑,他俯身向前,卻先看到了段天涯的左手,左邊的眉毛就跳了跳,招手道:“上來。”

  段天涯縱身上了屋頂,又要施禮,卻被宮本武藏直接探手,捉住了他的左手腕。

  宮本武藏盯著段天涯的左手看了一會兒,說道:“你這只手上的傷,是在想要換一種方法抽刀的時候,被人打折了拇指嗎?”

  段天涯點頭道:“是。”

  宮本武藏松開他的手,晃著自己的酒壇,道:“那你后來拔出刀了嗎?”

  段天涯慚愧低頭:“不曾。”

  “哦。”宮本武藏反應平淡,又喝了好幾口酒,不咸不淡的問道,“傷你的人是誰,他現在人在哪里?”

  “天涯這次過來,就是與這件事情有關。”

  段天涯把當日發生在紫禁城中的事情簡略的講了一下,在他口中,當然會隱去方云漢后來踏入奉天殿、皇帝狼狽急怒的那些細節。

  但是,光是聽到了開頭和結尾,宮本武藏也已經明白,在那場沖突中,到底誰才是勝者。

  “所以,鐵膽神侯要你來找我們去京城?”宮本武藏總結道,“在那里等上兩個月,就能夠見到那個,方云漢?”

  “是。”段天涯應了一聲,轉而說道,“不過義父并未提及柳生家主,也許不知他也來了。”

  宮本武藏意有所指:“你義父怎么會不知呢,他可太知道了。”

  段天涯不明所以,卻也點頭說道:“想來也是,義父掌管天下情報,應當不會漏過柳生家主這樣的人物。”

  宮本武藏聽完這話,忽然轉頭,死死地盯著段天涯。

  他看了很長時間,看得段天涯都開始懷疑自己臉上是不是多出什么東西來,才長嘆了一聲,說道:“天涯,我教了你多長時間來著?”

  段天涯對自己的那段經歷記憶猶新,道:“第一次教了百日,第二次教了三十九日,第三次教了十七日,但我在東瀛住了七年。”

  “原來我教了你三次啊。”宮本武藏撇過臉去,抬起一只手捂著臉,嘆息道,“我太失敗了。”

  段天涯莫名其妙:“師父何出此言?”

  宮本武藏搖頭不已,道:“我教你的時候,真應該再教點別的東西。”

  他想了想,捏著自己的下巴,道,“比如說,我還應該教你養成喜歡飲酒的好習慣。”

  段天涯有些不太明白,宮本武藏為什么會突然提到這種事情。

  但這一提起來,他鼻子嗅了嗅,也神色一正,道:“師父,飲酒誠然是雅趣,可你身上的酒氣比在東瀛的時候濃重多了,中原的酒烈,喝多了不免傷身。”

  “我知道。”宮本武藏搖晃著手里那個酒壇,里面所剩不多的酒水嘩嘩作響,“我來到中原,還沒有好好見識一下中原的武功,就已經先見識到中原的酒是多么博大精深了。”

  “這幾天里,我大概已經喝掉上百斤的酒了吧,但是中原之大,真是不知還有多少種比這些更新奇、更濃烈的酒。”

  說著,宮本武藏把手里的那個酒壇飲盡,又深深的嘆了口氣。

  他見到段天涯之后,已經有數次嘆息,但他這一次吐氣的時候,與之前的感覺截然不同,并無半點遺憾,只有深長的舒暢,濃烈的欣喜。

  “好多酒啊,我真該早些到中原來的。”

  段天涯微笑道:“京城有天下第一莊,天下第一莊中有天下第一釀酒師,等師父到了京城,天涯一定向他求來最好的酒,為師父接風洗塵。”

  宮本武藏卻搖了搖頭,在這個傾斜的屋頂上站了起來。

  段天涯留意到了宮本武藏的裝束。

  他亂發披散,胡子拉碴,腳上穿了一雙草鞋,粗布的衣褲略顯肥大,從衣領處可以看見,他只穿了一層。

  這樣的裝束,跟宮本武藏在東瀛的衣著截然不同,看起來跟大明江湖中那些幫派底層的草莽人物并無什么差別。

  他站在屋頂上,手在太陽底下,在風中,招了一把,放到鼻端嗅著,道:“你們中原好像有句話叫做,久處鮑魚之肆者,不知其味也。我確實喜歡喝這里的酒,甚至剛才把那幾口酒喝下去的時候,還覺得其味濃烈。”

  “可是,你為我帶來了京城故事的濃香,這香味在風中漸漸的積蓄,舌頭上的滋味卻在逐漸淡去。現在,不管是什么酒放在我面前,大概都與白水無異了。”

  宮本武藏拍了一下段天涯的肩膀,“你要為我求取天下第一釀酒師的佳釀,還不如給我找一找這香味的源頭,讓我去痛飲那處山泉,鯨吞彼方溪水。”

  他期待的笑著,凝視著段天涯,“你,能帶我去尋嗎?”

  段天涯知道宮本武藏只是在做比喻,可他還是忍不住想,這里哪有什么濃香,只充斥著宮本武藏身上的酒味,便遲疑道:“可是……”

  宮本武藏斷然一喝:“你愿或不愿?”

  段天涯無奈,道:“可是我也不知道那人到底在哪里,還要去尋個探子聯絡,征詢一下。”

  “這才是干脆利落的天涯嘛。”宮本武藏松手,推了他一把,“那你還不快去。”

  段天涯只好走了。

  等他跳下了屋頂,走出了這條街的時候,屋檐下又翻上來一道身影。

  一雙木屐踩在了厚實的瓦片上,輕輕一響。

  宮本武藏望著段天涯離開的方向,單手拋著那個空酒壇,起起落落,樂此不疲,猶如根本沒有注意到柳生但馬守來到他身邊。

  “你要違背鐵膽神侯的要求嗎?”

  宮本武藏又一次接住了酒壇,隨手把這壇子扔到了屋脊的另一邊,滾到客棧的院落之中,發出哐啷一聲脆響。

  他拍了拍手上的酒漬,說道:“違背,這個詞,在中原人的語言習慣里面,是不是應該跟命令組合起來用?”

  柳生但馬守聽出他弦外之音,道:“你不用諷刺我,我并沒有把自己視為鐵膽神侯的下屬,但是既然是結盟,按照規定完成盟友的要求也是理所當然的話,如果你要違反他的要求,那他以后也未必會支付該有的報酬。”

  “你是這么想的啊。”宮本武藏側首看向柳生但馬守,忽然問了一件不相關的事情,“你那個兒子屢次三番對我不敬,你知道為什么我沒有直接砍了他,而是立下那個賭約嗎?”

  柳生但馬守漠然道:“你不想跟我們柳生家成為死敵。”

  宮本武藏倒吸了一口涼氣,驚訝萬分的說道:“你居然會覺得是這個原因?”

  “我請教一下。”他做出好奇、懇切的表情,“你到底是從哪邊看,才能看出來我會怕這種事情?”

  柳生但馬守一時語塞,哼了一聲,手掌放在了腰間刀柄上。

  宮本武藏失望道:“我只是覺得那邊也只剩下你們柳生家還有點意思,所以才留下你的兒子,讓他活著,讓你更好的看一看。”

  “你的三個子嗣之中,以你兒子最廢物,大女兒已比他更強,小女兒則天資最高。你的小女兒,才真正應該成為柳生家的繼承者。”

  “可是現在看來,是我錯了。”他毫不留情的評價道,“你比我想的低了太多,你根本看不懂我要你看的東西。你也佩繼承柳生宗矩的名字,上泉信綱的道統,叫做柳生但馬守嗎?”

  柳生但馬守手扣刀柄,冷笑道:“當年連吉岡家十歲出頭的幼子都不放過的宮本武藏,居然有這樣為別人考慮的心情。到底是歲月磨損了你的刀刃,還是太陽曬昏了你的頭腦?”

  宮本武藏臉上已經沒有表情,道:“你走吧。”

  “什么?”柳生但馬守一愣。

  “你沒有資格跟我同行啊,柳生。”宮本武藏輕聲細語,“或者說,你是要我動手趕你走嗎?”

  “好!”柳生但馬守拔刀出鞘,“我們也是該好好的打一次。”

  宮本武藏轉了一下身子,瞇著眼睛,背著光,看著柳生的起手式,古井無波道:“你們柳生新陰流的劍法,有殺人刀,活人劍,無刀取三個層次。”

  “你的殺神一刀斬,是把殺人刀推陳出新,另辟蹊徑,單純以武人的眼光來看,已不遜于活人劍的境界,但是還終究認識不到無刀取的高明。”

  柳生但馬守肅然,舉刀,屋頂上起了一陣白風,白沙,白霧。

  白霧漸濃,他道:“你嘴上的刀子修煉的確實已經不錯了,只是,二十年不見你的圓明一流,老夫倒是更想要看看如今你手上的刀子到了什么程度?”

  宮本武藏空手看著那陣白色風霧:“圓明一流嗎?我早就忘了,正如你所說的,我這些年只是在曬太陽而已。”

  不只是這客棧的屋頂,周圍的幾個屋頂漸也全被這陣白風籠罩。

  “那你就去死吧。”

  “殺,神,一,刀,斬。”

  不見人,只見風,五個字后,陡然殺氣橫溢,白風急嘯。

  周邊行人注意到這里的異狀,全都奇怪的注目著此處。

  他們看到那陣白色的風,忽然覺得眼前一痛。

  那頂上殺氣之深,不能直視。

  宮本武藏被卷入殺氣之中,抬起了手。

  就像是曬太陽曬到愜意極了之后,伸了個懶腰。

  “你,回去吧。”

  殺氣逆轉,風清日明。

  眼睛被刺痛流淚的人們眨了眨眼,再抬頭看的時候,屋頂上哪有什么白風?

  只有一個落拓漢子在打哈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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