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天剛蒙蒙亮。
東方的日頭還未升起,街道上的驢車緩緩駛來,挨家挨戶受著隔了一宿的米田共。
那滋味新鮮出爐,有干有稀,喂得驢車上的糞桶滿嘴流黃。
“天清清,地濁濁,你排污,我來挪,天朗氣清人間活……”
趕車收糞是個老者,帶著一頂草帽,嘴里叼著甘草,靠在身后已經包漿的糞桶上,嘴里念念有詞,仿佛還沒有睡醒一般。
三百六十五行之中,京城排污人可比打更人辛苦多了。
很少有人愿意干這等臟活。
叮鈴鈴……
鈴鐺響起,驢車停在了御妖司總部的大門前,老者剛要下車干活,便看見兩名青年走了出來。
“怎么這么大味!?”
王小乙捂著口鼻,眉頭皺了起來。
“這是人間的味道。”周道從旁打趣道。
“這如果就是人間的味道,怪不得各個都想要飛升成仙。”
王小乙加快了腳步,跟上了周道的步伐。
“你踏馬在平安鎮的時候,每天在醉春樓睡到日上三竿,哪里見過這等人間景象?”周道笑罵。
當年,他還是個窮得響當當的封妖師,每天天不亮就起了,對于這種小場面卻是見怪不怪。
嘩啦啦……
老者揭開了祖傳的桶蓋,開始“收貨”,揚起的氣味濃稠無比,都踏馬快勾出芡來了。
周道一步點出,從老者的身旁走過。
“等等我。”
王小乙屏住呼吸,大步流星,跟了上去。
老者干著手里的活,目光有意無意間看向那消失在街道上的身影。
“這人間的味道實在太濃烈了。”
遠離了御妖司,王小乙貪婪地吮吸著清晨新鮮的空氣,享受著大自然的饋贈。
“給你個好東西。”
周道一抬手,一枚黑漆漆的丹丸飛來,王小乙下意識抬手結果。
“這是什么?”王小乙忍不住問道。
“無垢丹!”周道笑著道。
“臥槽……這玩意你都做得出來……職業病犯了嗎?”王小乙有些無語。
《御妖司工作手冊》中記載,凡俗門戶,久之不掃,必沾邪祟,久之成妖,名為污蟲,形似蟑螂,貪食人氣,常住必生疫病,迫使家宅無安,破損財帛。
據傳,凡俗人家,如果長期不打掃,便會生出邪祟,養出一種妖物,名為污蟲。
這種妖物形似蟑螂,以人氣為食,久而久之,家宅內便會有人生病,長此以往,還要破財,房子也會越住越小。
古時候,道家高手將污蟲抓住,去須去尾去爪,混以秘藥,可以揉制成一種特殊的藥丸,名為無垢丹。
凡人吃了這種藥丸,便再也不用出恭,任何污穢之物都可以在體內自動分解。
古時候有些大戶人家的千金生有潔癖,常以自污為恥,便花費重金購買這種丹藥,一粒可保三年不廁。
“昨天剛好來了一批污蟲,我就順手給做了,好東西啊。”周道笑著道。
像無垢丹在青樓花坊也屬于緊俏貨。
那些當紅的姑娘,保不齊哪天被大戶人家的公子哥看中,帶出去游玩個三五天,若是遇到三急,實在是有損芳華之姿,未免出了丑態,便會服下這無垢丹。
畢竟,對于大多數人而言,女神是不需要上廁所的。
“道哥,你真牛逼,堂堂道境強者,這點手藝居然還沒丟。”
王小乙心領神會,將無垢丹收好,心里想著該送給哪個老相好。
“不忘初心!”周道笑著道。
兩人出了京城,縱身飛起,化為流光,破空而去。
天空中,云氣激蕩,滾滾而至,在極速之下紛紛破滅。
“最近老王和老馬可有消息?”周道忍不住問道。
早在周道前往龍虎山之前,王玄之和馬應龍便離開了京城,前往十萬大山。
那里虎踞龍盤,高手云集,歷來都是妖族與道門共逐之地。
王玄之和馬應龍為了突破境界,發了大愿前往十萬大山,要歷生死之險,見百家道術,戰七十二洞大妖。
如今算來,兩人已經去了大半年了。
“嘿嘿,他們現在混得可是風生水起,在十萬大山闖出了名頭。”王小乙咧嘴笑道。
王玄之和馬應龍在十萬大山大戰連連,表現極為亮眼,不僅引起了七十二妖洞的注意,甚至連六大……不,五大道門的高手都注意到了他們的存在。
朋友交了,敵人也樹了。
那種環境,道術比拼,拼得既是實力,也是生死。
正因如此,這大半年來,他們得過機緣,也遭過劫數,好幾次差點將命留在青山綠水之間。
顯然,這樣的歷練好處極為明顯。
如今王玄之和馬應龍都已經踏入龍門境,走到了真境巔峰。
“嘖嘖,當初老王和老馬出走京城,果然是正確的選擇。”周道笑了。
本來以這兩人與他的關系,若是留在京城,能夠獲得最好的資源,也能夠得到不錯的職位。
可是,王玄之和馬應龍依舊選擇前往十萬大山,將生死置之度外。
為得便是不被周道落下,想要追上他的步伐。
“可惜啊,他們還是沒能趕上你。”王小乙撇了撇嘴,瞪了周道一眼。
無論他們有著怎樣的機緣和氣運,卻始終難以追上周道的腳步。
龍門極境,真境巔峰……這樣的速度已經堪稱奇跡。
可是如今的周道卻已經踏入道境。
“天道酬勤!”周道說出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來。
如果說修行路上還有什么秘訣,想來也只有這四個字了。
“該死,又被你裝到了。”王小乙啐罵道。
周道笑而不語,如今看來,他氣候已成,麾下高手如云了。
除了他這位準道境強者之外,龍門境便有王小乙,王玄之,馬應龍,還有李人山。
前三個自不用說,從平安鎮一路跟隨他起來的,絕對心腹,情同手足。
至于李人山,他的身份非同小可,乃是太乙門中興祖師,自元王法會之后,他便被周道養了起來,鉆研道法,如今的修為已到了深不可測的地步,隨時都會踏入道境。
畢竟,太乙門將所有的希望全都放在了他的身上,指望起中興門庭,再續香火。
對了,還有蛤釋奇,絕境大妖,堪比龍門境強者,麾下也是高手如云,占據釋王山,有十二大妖,五千妖兵。
一旦他踏入妖王境,便不遜色于七十二妖洞。
周道不禁生出了感嘆,當年他只是平安鎮一個小小的封妖師。
那時候,他怎么會想到自己能夠撐起這樣的大勢,聚攏如此陣容的高手。
“即便將來有變,這樣的陣容也足以自保了。”周道心中暗道。
他樹敵太多,如果有天不在了,如果王小乙他們這些人可以更進一步,也足以自保,不至于任人宰割。
“道哥,前面就是東郊惡陵了。”王小乙指著下方道。
東郊惡陵,乃是前朝大周皇室的陵墓,大秦立國之后便荒廢了。
荒野枯墳,罕有人煙。
前日,氣柱便起身來了這里,便讓周道今日前來與他匯合。
如果周道沒有猜錯,七殺門的絕天刀便藏在這座大周皇陵之中。
畢竟,七殺門雖然神秘,可是當年卻被大周皇族奉為國教。
“我們下去吧。”
周道止住身形,落在了那荒廢的陵墓前,抬眼望去,遍地蒼痍,斷壁殘垣,荒草齊妖,宛若一片廢墟,哪里還有香火祭祀?
“曾經這片江山的主人,如今卻是荒塚一堆草沒了。”王小乙不禁嘆道。
“這世上哪有永恒不敗的存在?”周道輕語:“好了,不要感慨了,先去尋氣柱前輩。”
周道今天前來可不是憑吊古人,而是帶著目的。
絕天刀他志在必得。
“道哥,來之前我還特意去了司里的密檔館查了查七殺門。”
王小乙隨意道:“據傳,大周皇朝立國都與這七殺門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不奇怪。”周道搖了搖頭。
氣柱說過,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但凡大事件總不乏七殺門的身影。
“那你知不知道,元王法會便是在大周立國的時候開始的。”
“元王法會!?”
周道眉頭微凝,身為落日宗的弟子,他自然知道元王法會的來歷。
落日與淵祖爭斗了無盡歲月,后者號稱不死不滅,天不能殺之,地不能誅之。
自祖師爺之后,落日宗幾乎耗盡一切,門人凋零,香火將滅。
終于有一天,在某個節點處,落日宗出了一名弟子,驚艷無雙,匯聚了一群道士,堪輿天下風水,以逆天之法奪取天地精華,敕造出十二道靈脈,孕育出了元王的力量。
這便是元王法會的由來。
“第一次元王法會便是在大周立國之處,那次元王法會之后,七殺門便被奉為國教……”王小乙娓娓道來。
“大周皇族和七殺門都參與了元王法會的創立?”周道心頭微動。
他只知道當初,落日宗的那位前輩為了敕造十二道靈脈,開啟元王法會,尋找的都是當世高人,道門中的大能,至于到底有哪些人參與,便不得而知。
“看吧,你跟七殺門還是有些因果的。”王小乙所值自然是周道元王的身份。
“有點意思。”周道露出深思之色。
“還有更有意思的。”王小乙繼續道。
“大周皇族治世五千載,何以被出身寒微的大秦太祖推翻了?”
“說法有很多。”周道喃喃輕語。
他聽說,大周皇族的龍脈被一只黑皮耗子給鉆破了。
這只黑皮耗子也就是后來跟隨大秦太祖立國,被奉為妖族第一高手的黑帝。
“嘖嘖,那些都是廢話。”王小乙笑著道。
“根據記載,有一天,天下大災,各處異象疊出,民不聊生……”
“也就是那一年,太祖十六歲,流露在外討生活,被人敲了一記悶棍,腦漿子都出來了,差點送掉性命,最后非但奇跡般地活了過來,而且因禍得福,跟開了竅似的,立下了成為江山之主的宏愿。”
“直接說結論。”周道催促道。
“也就是這一年,大周皇族干了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周道追問。
“他們停了元王法會!”
“嗯!?”周道神色微動。
“看吧,歷史就很有意思,很多事情就怕聯想……”
“大周開國,元王法會由此開創,也就是那一年,元王法會絕跡人間,太祖從微末中起……”
“后來太祖立國,第一件事便是重開元王法會……”
王小乙分析道:“你是元王,不覺得有聯系嗎?”
“是有點巧合。”周道點了點頭。
若說其中有什么具體關聯,這就不是猜測就能猜出來了。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就在此時,一陣輕慢的念唱從遠處傳來,若斷若續,似有若無,仿佛來自這荒塚之下的囈語。
“是非成敗轉頭空。”
“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嗯?這是太祖最負盛名的詞闕……”王小乙心頭微動,聽了出來。
這首臨江仙他七歲的時候私塾的先生便教過,被收錄于秦太祖詩文選之中。
據傳當年太祖年少,曾于西陵閣參加天下才子論會,因他出身貧寒,被置于末座,與會世家子弟多有輕賤,并不將其放在眼里。
后來,太祖意氣勃發,指點江山,回望古人,便做了這首臨江仙,其意恢弘浩大,慷慨悲壯,言宇宙之永恒,看歷史之興亡,回味之余,蕩氣回腸,仿佛揉碎了這千年的時光,鋪平了這萬里的山河。
這一首臨江仙橫空出世,壓得三千士子寂靜無聲,太祖文名,驚動天下。
正因如此,后世史書上說,秦太祖雖以武力奪天下,文思才氣亦古之難見。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那吟唱之聲越來越近,低亢回味,感懷莫名。
“在大周皇陵,念唱太祖的詞闕!?”
周道頗感有趣,他扒開荒草,循著聲音向前走了過去。
不多時,斷壁殘垣旁,一位書生佇立,青衫鼓動,衣袂如飛。
那人似乎有所感應,回過身來,嘴角掛著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
“周兄,多年不見,身無恙否?”
“洪明!”周道眼睛一亮,認了出來。
當年他參加元王法會,初入京城,路過惡陵,第一個認識的人便是這位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