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十年前,這世上還有六宗四族兩司的說法。
所謂六宗便是六大道門,兩司便是御妖司和鎮魔司。
至于四家便是修行界最古老的四大家族,像馬應龍所在的馬家,號稱天下第一封妖世家,也位列四大家族。
至于柳家當年也列位其中。
柳氏一門,號稱四世太宰,其先祖甚至追隨過太祖。
當年廟堂之上,幾乎有一半官員都是柳家的門生故舊,權勢之盛,幾乎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至于柳公權,便是這位老人,當年力排眾議,全力支持彼時郁郁不得志的秦皇,助其登臨大位。
“柳公侯位極人臣之位,修為通天,如今的武王,虛王當年在他面前就是個乳臭未干的小輩而已。”
秦白楚提及過往。
對于京城的老人而言,柳家當年的煊赫仿佛就在眼前。
那可是廟堂之中,唯一可以駕車如皇城的存在。
只可惜,就是這樣的龐然大物,身負從龍之功,秦皇登基,一道諭旨,便是滅門大禍。
元祿二年,柳氏一門,犯謀逆,罪論三十七條,誅全族,上下三千多口,無一幸免,牽連者多達五萬人之多。
柳公侯獄中賜死,葬于黑獄。
誰也不會忘記,那一天,陰風怒號,柳家人的血灌滿了皇城根,尸體從京城拉出了一車又一車,堆滿了十里白骨崗。
到了晚上,甚至還有人能夠聽到孩童的啼哭。
“未免太慘了。”周道不禁唏噓。
相比而言,柳家兄妹比羅柒柒還要不幸凄慘。
他們的父母應該是當年的幸存者,柳家這樣的龐然大物,傳承無盡歲月,自然有著自己手段,覆巢之下,留下些許血脈也并非不可能。
只不過,從那時起,他們便再也沒有自己的身份,仿佛遭到了這個世界的遺棄,渾渾噩噩,帶著罪孽與屈辱活著。
這便是現世的修羅煉獄。
或許,對于那些活下來的人來說,這是比死還要殘忍的刑罰。
他們眼看著家族覆滅,看著昔日榮光不在,如同蛆蟲,裹著污泥,在這骯臟怨恨的人世掙扎著活下去。
最終,他們也只能帶著柳家那如同被詛咒的命運含恨離去。
柳家兄妹應該并不知道自己的出身來歷。
他們的父母也不可能留下真相,無知地活下去,或許便是這上天對于柳家最后的一絲慈悲和憐憫。
“既有從龍之功,為何還會招來滅門大禍!?”周道不解。
“自古天家無情,從來不看過去,眼中只有將來。”秦白楚冷然道。
周道怔然,依舊不解。
秦白楚看了他一眼,玉指輕探,點在了周道的腦袋上。
“小孩子家家,不用懂這些。
周道揉了揉腦袋,沒有說話。
對于當今秦皇,他了解不多,不過通過羅柒柒看當年東海侯之事,再通過柳家兄妹看當年柳氏一門覆滅之事……
如今的皇帝,似是無情。
“秦姨,你說我若是想要踏入成罡境,希望便在柳家兄妹身上?”周道追問道。
“你可知道柳家是如何興盛起來的?”
周道搖了搖頭,表示不知。
“據說,大秦未立之時,柳家先祖曾經入龍虎山修行。”
“龍虎山弟子。”周道眸子凝起。
大秦未立,那便是三千年前。
龍虎山不愧是道門魁首,傳了這么久,底蘊深厚,代代不絕。
“可惜,柳家先祖資質太差,在龍虎山一直都是外門弟子,苦修五年,最終被趕了出來。”
龍虎山的規矩,五年師滿,若是還不能進入內門,便要下山離宗。
“柳家先祖醉心道法,入龍虎山之前,便已經變賣了家產,別了妻兒,氣死父母……”
“那時節,天地茫茫,他孤身一人,實在無處可去,便在龍虎山附近立了一座道觀。”
“他還真是求道心誠。”周道冷笑。
只可惜,龍虎山只渡有緣之人,像柳家先祖五年都未入內門,這種資質當然是和龍虎山無緣。
“心誠有什么用?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柳家先祖本該庸碌一生。”秦白楚淡淡道。
“秦姨,這么說還是出了意外。”
秦白楚點頭輕語:“柳家先祖真是得了造化。”
有天夜里,天上無月,柳家先祖本來已經睡了,可是到了后半夜便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
柳家先祖持著油燈,尋聲查看,竟然發現了一位云游的道士,不知何時偷偷摸進了他的道觀。
“云游道士!?”周道微微動容。
他對于云游道士特別敏感,許多傳說乃至神話都踏馬是云游道士留下的。
那云游道士將道觀當做了自己的家,不僅將柳家先祖的存糧全都吃了,還卷走了為數不多的香油錢。
他被發現的時候,正躺在供桌上呼呼大睡。
柳家先祖怒了,待著那云游道士不放,問其來歷。
那云游道士卻說他從落日處而來,特來尋龍虎山的晦氣。
“嗯!?”
聽到此處,周道眉心大跳,露出狐疑之色。
秦白楚卻是繼續道:“柳家先祖以為那云游道人是個瘋子,只能暗嘆自己倒霉,便要將其趕出去。”
誰曾想,那云游道士卻說,不會平白無故占了他的好處,旋即取出一幅古卷。
古卷招展,上面畫著茫茫天宇,一輪大日,弧光至黯,似乎初日東升,又似大日沉淪,介乎光明與黑暗之間,進便無量,退則九淵。
柳家先祖只看了一眼,竟然得了道行。
說到此處,秦白楚的臉上浮現出凝重之色。
“那便是柳家的鎮族至寶,名喚日輪觀照圖。”
當年柳家先祖便是得了日輪觀照圖,一朝悟道,得了深邃。
柳氏一門,靠著日輪觀照圖不知培養出了多少高手,代代相傳,香火不絕。
“傳聞,觀此圖,如見大日,一朝入九天,一朝落蒼冥,受業無量,墮于深淵,光暗生死,陰陽一念,那種無上偉力仿佛輪回……”
秦白楚喃喃輕語,她很小的時候便聽過柳家日輪觀照圖的威名。
只可惜,就算是柳氏一門的嫡系,也不可能輕易接觸到此圖。
柳家對于這件寶物的重視難以想象,即便挑選家主也與此圖有關。
“柳家真是造化。”
周道凝聲輕語,對于日輪觀照圖莫名地升起了念想。
“福禍相依,或許因果早有注定。”
“秦姨,這是何意?”
“小家伙,你倒是叫得挺順口。”
秦白楚眼見周道左一口秦姨,右一口秦姨,便覺歡喜,隱隱間,那種好似久違般的親近感越發強烈。
“秦姨不是聽著也順耳嘛。”
周道咧嘴一笑,他長這么大,還真沒有過女性長輩撫佑過。
無論是老酒鬼,還是李藏鋒,情如山沉,斷不會像秦白楚這般關憐親近。
“少來,你就是想聽我說故事。”秦白楚啐道。
“愿聞其詳。”
“當年,那云游道士贈予日輪觀照圖的時候曾經說過,今日得了緣法,他日必有大劫。”
“大劫!?”周道聞言動容。
“柳家先祖不解,那時候,他哪里還看不出自己遇見了高人?便問云游道士,他日所遇,是何等劫數?”
“那云游道人怎么說?”周道追問道。
秦白楚美眸輕凝,只吐出了四個字。
“滅族大劫。”
“這……”
周道吃了一驚,前事最怕后世看,現在望來,便讓人細思極恐。
“當時柳家先祖孑然一身,孤家寡人而已,哪有什么家,哪有什么族?因此對于云游道士的話并不在意。”
“天快亮的時候,那云游道士起身便要離開,臨行前,他又留下話來。”
“什么話?”
周道只覺得那道士神神叨叨的。
“他說,那幅日輪觀照圖只是放在他這里,日后必定還會有人前來取走。”
“有人取走?誰?”周道心頭狂跳,趕忙問道。
“倒是說了個名字……叫什么來著……記不清了……”秦白楚搖了搖頭。
這是柳家的往事秘聞,她也是很小的時候聽宮里的老人提及過而已。
“后來那云游道士呢?”
“那云游道士走了以后,龍虎山的山便塌了一半。”秦白楚道。
“什么?”
“至此之后,龍虎山便封山十年。”
“還真是來找晦氣的。”周道恍惚,暗嘆那云游道士果真牛逼。
“秦姨,那幅日輪觀照圖現在在哪里?”周道急忙問道。
“當年柳氏一門全族遭誅,并未尋到那寶貝。”
“后來,御妖司也曾調派各域高手,循著柳家的勢力和脈絡,尋訪了二十多年,也沒有找到蛛絲馬跡。”
秦白楚凝聲道:“那寶貝就仿佛人間蒸發了一樣,隨著柳家長埋于地下。”
“會不會他們已經毀了?”周道猜測道。
滅族之前,本著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心態,將這傳承多年的寶貝付之一炬也是有可能的。
“可能性不大,柳家如果還有人或者,那寶貝就一定還在。”
“柳家兄妹!?”周道心頭一動。
“那幅日輪觀照圖如果還在,那一定是柳公侯留給柳家血脈的。”
“那是他們唯一延續下去的希望。”秦白楚剝絲抽繭,分析道。
“你不想走尋常路,參悟成罡,那幅日輪觀照圖算是希望。”
秦白楚拍了拍周道的肩膀:“關鍵就是柳家那對兄妹。”
“我明白了,多謝秦姨提點。”周道露出深思之色。
“小家伙,這也只是希望而已,日輪觀照圖消失了那么久,也未必就真的可以找到。”
說著話,秦白楚指了指身前的書架。
“還是多看看別的法子吧,這奇文館一般人可進不來。”
話音落下,秦白楚便走到一旁,隨意取了本書,翻閱起來。
周道也不愿意浪費機會,研讀著眼前的這些孤本秘卷。
時至半夜,鐘聲響起,到了周道該出宮的時間。
“太快了。”
周道有些不舍,這奇文館里的每一本古籍都是精品啊,尤其是對于修行之士而言,堪稱寶典。
如果讓周道在這里住上個三五月,他對于修行之道的理解必定會有質一般的飛升。
“秦姨,我該走了。”
周道起身,向著還守在一旁的秦白楚行了一禮。
“時候不早了,我也乏了。”
秦白楚伸了個懶腰,像只貓,旋即起身,走向門口。
周道跟在后面,出了奇文館。
此刻,李公公已經在外面等候多時了,他見秦白楚和周道一同出來,蒼老的面皮猛地顫動,差點都沒站穩。
“小家伙,我先回去了。”
“秦姨,我們還能再見嗎?”周道突然問了一句。
不知為何,他對于秦白楚有種極為舒適的親近感,讓他這句秦姨叫得都越發順口。
“當然能見,我現在可是你的姨。”
秦白楚笑了,笑得很是開懷,她摸了摸周道的腦袋,像是對待一個孩子。
遠處,李公公長大了嘴巴,都踏馬看傻了。
秦白楚飄然遠去,剛走出兩步,突然駐足。
“對了,小周道,我想起來了。”
“什么?”
“那個名字,云游道士說會有人回來取走那幅圖。”
“叫什么?”
“平安觀主!”
話音落下,秦白楚翩若驚鴻,轉瞬即逝,消失在茫茫黑夜之中。
周道心神震蕩,瞪大的眼眸中盡是錯愕。
“小周大人……小周大人……”
就在此時,李公公走了過來,和藹可親地叫著。
“李公公。”周道緩過神來。
“該出宮了,老奴送你出去?”李公公的臉上堆著笑。
“有勞李公公了。”
深更半夜,大內禁地,若是沒有李公公帶路,一般人還真出不去。
“李公公,你知道秦姨是什么人嗎?就是剛剛跟我一起出來的那位。”路上,周道打探起來。
“她……她沒告訴你嗎?”李公公顫聲道。
“沒有。”
“老奴也不知道,好像沒見過。”李公公干笑道,主子都沒有說,他怎么敢妄言。
不過就在此時,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猛地駐足,轉身看向周道,黑夜中,那細長的眼眸亮得幾乎發光。
“小……小周大人……你……剛剛叫她什么!?”李公公顫顫巍巍地問道。
“秦姨啊!?”周道漫不經心道。
李公公雙腿一軟,癱倒在地,手中的燈籠“啪”的一聲掉落,撿起火星爍爍,照得黑夜的宮墻恍然如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