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苗躥起,煙霧彌漫。
  張易之呼吸略微加重了幾分,強忍著嗆鼻的硝煙味道,從屏風上爬起來。
  卻發現裴葳蕤握著自己手的力道加重了一些,竟是不讓他抽離。
  “沒事了。”張易之啞聲道。
  說完低喊裴小子。
  “公……咳……咳咳,公子我也沒事。”裴旻聲音帶著顫抖。
  茶室墻壁烏黑一片,桌椅也炸得稀巴爛,木屑橫飛,燒焦的味道充斥整個房間。
  裴葳蕤臉色慘白,心跳都漏了一拍,緊接著強烈的心悸讓她至今還處于恐懼之中。
  她難以置信,就拔一件小罐子竟然能造成天雷的威力。
  最讓她情緒復雜的是,一瞬間,這個寬闊的身影緊緊護著她,就像母雞護小雞一樣,給予她濃烈的安全感。
  “快起來吧。”
  張易之將裴葳蕤拉起,卻見細嫩柔軟的小手依舊死死抓住他。
  他有些好笑,輕輕回握了裴葳蕤的手一下,便任由她牽著。
  可當側目掃視地面時,眼中卻泛著寒意。
  “她逃了。”裴旻走過來也發現了。
  沒有斷肢殘骨,沒有血跡斑駁,刺客已是不知所蹤。
  他快步走到窗戶,才在窗欞周圍察覺到幾個腳印。
  裴旻目光變得駭然,霹靂火球就在女刺客腳下爆炸,她竟然靠著輕靈的速度逃脫出去。
  這未免太過匪夷所思了。
  劍術爐火純青,連速度都如此超絕?
  張易之死盯著地面,表情的陰冷逐漸消失。
  他知道沒有實力的憤怒毫無意義,剛剛讓別人生殺予奪,還有什么資格憤怒?
  “公子,我應該帶更大的霹靂球。”裴旻垂頭,一副愧疚的模樣。
  讓刺客逃走了,往后公子將不得安寧。
  張易之搖搖頭,“這個爆炸范圍極小,要真是大型霹靂球,咱們都將死無全尸。”
  霹靂球,里面壓縮了火藥,方便隨身攜帶。
  算是此行的殺手锏,帶著它防備死士刺客,也幸好有它,要不然今晚絕對要栽在這里。
  一想到那個平胸刺客,張易之暗下決心。
  等造出了全自動武器,我看看還有什么武林高手,能在沖鋒槍面前耀武揚威!
  “這動靜應該吸引了不少人注意,我們趕緊走。”
  他說完這句話,牽著裴葳蕤離開,裴旻跟上。
  三人繞了幾條街,走進昏暗的巷子,巷子口停著一輛馬車。
  “公子,你說那刺客還會不會再來?”裴旻持劍護在身后,心弦緊繃。
  張易之扶著裴葳蕤登上馬車,回頭道:
  “她不知道我們身上有多少霹靂球,所以絕不敢來冒險。”
  說完也上了車,“送裴姑娘回府。”
  車廂里,張易之剛坐穩,倩影便撲過來抓著他的手臂。
  “先去醫館,你手臂還在流血。”
  裴葳蕤急聲開口,說著拿錦帕細細擦拭。
  張易之側頭端詳著她幾秒,略帶歉意道:
  “很抱歉讓你經歷這些,倘若沒有認識我,你的生活安穩幸福,怎會在死門關前徘徊。”
  “不。”裴葳蕤抬眼與他對視,眸中似有幾分水霧氣:
  “我不后悔,你把我保護得很好。”
  張易之略默,伸手攏了攏她耳邊的發絲,眼底情緒翻涌。
  裴葳蕤睫毛輕顫微微垂下眼簾,輕輕咬唇道:
  “為了你,我甘之若飴。”
  說完仰頭望著他,那柔弱的眼眸之中彌漫著幾分水霧之氣,瞧著如此嬌弱可憐。
  見到你之后,我又怎么能再看上別人呢?
  楊玄琰是挺出彩,可遇見張易之以后,她才知道什么叫耀眼熾熱,任何人在他面前,也會顯得黯然無光。
  原本她還被婚約的束縛所折磨,承受著煎熬。
  可當那道身影毫不猶豫壓在她身上,盡全力保護著她,她的心防徹底崩塌了。
  聽著近乎于表白的話,張易之凝視著她:
  “那我能娶你么?”
  裴葳蕤身軀瞬間繃緊,一時有些恍惚。
  她分不清這是真話還是假話。
  這可是天下最有權勢的男子,不錯,就是最有權勢。
  在女子心里,這是一個完美無瑕、高不可攀的一個男人。
  而如今,竟然求娶她一個商賈之女。
  有那么一刻,她很想拒絕,看看他是怎樣為此狼狽無措,無計可施。
  可……
  裴葳蕤低下頭,柔柔弱弱的說:“我考慮一下,我怕你日后不會憐惜我。”
  張易之笑了笑,溫聲道:“好好考慮,我等著。”
  車廂里一陣無言,馬車緩緩停靠在路邊,懸著“裴”字的花燈在屋檐飄蕩。
  裴葳蕤抿了抿唇,壓下心中黯然的情緒,低聲道:
  “你衣袍破了,我再給你做幾件。”
  說完抬臀去掀開車簾。
  張易之拉住她,側過半邊臉。
  裴葳蕤粉腮暈紅,閉著眼雙手撐車壁,將一點櫻唇印在張易之頰上。
  “你……你一定要去醫館治傷。”
  丟下這句話,裴葳蕤念念不舍的下了馬車。
  張易之凝望著她漸行漸遠,低聲道:
  “找個偏僻的醫館,處理傷口便連夜啟程去劍門關。”
  “是!”裴旻應了聲,又囁嚅道:“公子,是我太廢物了,讓公子陷入絕境。”
  他還處于愧疚之中,作為親信護衛,面對刺客竟然毫無反手之力。
  “不必自責。”
  張易之安撫了他一下,旋即靜默不語。
  差點陰溝里翻船,原因還在自己身上。
  在蜀中,他原本是冰冷的理性機器,碰上裴葳蕤之后,卻多了幾分感性。
  也露出破綻。
  如果沒有裴葳蕤,他根本不會頻繁外出,更不可能顯露蹤跡被刺客察覺。
  “呵呵……面對這樣的尤物,誰又能無動于衷呢?”
  張易之自嘲一笑。
  劍門關外。
  軍營里。
  原本聳拉著腦袋的雪狼,一聽見熟悉的腳步聲,便竄過來齜牙咧嘴:
  嗷嗚——
  張易之撫摸它的腦袋,笑著道:“得,又肥了幾斤,真要變成哈士奇了。”
  說完目光看向軍營外的李楷固,“進來吧。”
  李楷固抱拳領命。
  “匯報一下大軍情況。”張易之斟一杯茶遞給他,直切正題。
  李楷固接過,神情嚴峻道:
  “稟王爺,情況不太好,將卒們多日無所事事,戰意低落,軍營彌漫著思家的消沉情緒。”
  張易之點點頭,這種現象很正常。
  畢竟打仗就是為了賞賜,既然沒有戰爭還不如回家做農活。
  “馬上就能大干一場了。”他語氣平靜。
  李楷固雙眼一亮,神情隱有興奮,轉而繼續道:
  “還有一件事,李義珣派遣了兩個人過來,已經等候了三天。”
  “你怎么回復他們的?”張易之問。
  李楷固:“卑職稱王爺在籌備軍事部署,沒時間接見。”
  “很好。”張易之點點頭,溫聲道:“現在讓他們過來。”
  李楷固領命而去。
  半刻鐘后,兩個男子聯袂而來,恭首施禮:
  “宇文靳,庾介參見中山王。”
  兩人用余光打量著上首的俊美男子,終于露面了。
  再不露面,他們都會懷疑張巨蟒不在劍門關。
  張易之審視著那個高鼻梁,皮膚白皙的男子,似笑非笑道:
  “堂堂宇文家后裔,竟給李氏做走犬,挺可悲的。”
  宇文家可是關隴世家集團的奠定者,主要活躍于南北朝時期,先祖源出南匈奴,后融入鮮卑族。
  在隋朝末期漸漸沒落,唐初在權力傾軋中敗下陣來。
  這句不加掩飾的譏諷,讓宇文靳面色臊熱,心中竭力控制怒火,甕聲甕氣道:
  “王爺,何來的走狗?咱們都是給朝廷辦事的。”
  他特意強調朝廷,也是強調現如今的清白身份。
  張易之不置可否,轉而輕描淡寫的說:
  “你們不夠格,讓李無涯親自過來跟我談。”
  此言不啻于晴天霹靂。
  庾介腦海里掀起了驚濤駭浪,尖聲道:“絕不可能!”
  哪有人會傻到直接前來送死的?
  你張巨蟒是什么人,天下誰人不清楚?
  冷漠無情,嗜殺成性!
  他們兩個得知要奔赴劍門關做使者,都嚇得累夜難眠。
  “中山王,這個無理的要求,我們斷然無法答應!”
  宇文靳表情僵硬,聲音也帶著憤怒。
  張易之瞇了瞇眼,語調深沉的說道:
  “此言大謬,這不是要求,而是命令!”
  話音落下,兩人感覺到一股徹骨寒意,沒來由包裹在他們心中。
  憑什么命令?
  語氣還這般理所當然?
  關鍵是,此獠目光一如既往的溫和甚至澄澈,坦蕩得令懷疑他圖謀不軌的人都覺得慚愧。
  張易之負手踱步,眼神無波無瀾的闡述:
  “我是黜置使,他是副使,作為一把手傳召新任二把手談話,這是官場不成文的規矩。”
  “再者說,既然協助我平叛,他有權知道軍事部署,這么重要的東西,我能放心讓你們么?”
  “所以于情于理,他必須來。”
  話落,宇文靳和庾介面面相覷,一時啞口無言。
  竟然找不到反駁的點!
  兩人額頭已經不由自主冒出涔涔冷汗。
  此獠給世人的形象都是,行事肆意妄為,不將禮法道德放在眼里。
  可這時候偏偏拿出官場規矩來壓人,并且做到有理有據。
  張巨蟒這個人。
  實在是恐怖如斯!
  這一刻。
  他們想到了李無涯,在內心不由感到陣陣悲哀。
  如此縝密的心機,又強勢霸道的性格,他們擁護的李無涯真的能跟此獠相斗么?
  完全不在一個層面上!
  張易之目光冷視二人,寒聲道:
  “我這個人一向缺乏耐心,限五天時間,李無涯必須前來敘職!如果沒來……”
  他頓了頓,眼神就變得耐人尋味,“那我會呈告陛下,黜置副使玩忽職守,甚至有可能私通反賊李義珣。”
  兩人頭皮發麻。
  如果真上報朝廷,再通告天下,那李無涯將淪為笑柄!
  不僅職位沒了,息王爵位更是鏡中花水中月。
  而且還將受到極致的恥辱,李建成后代主動去聯合李世民后代?
  天下人誰不恥笑?
  “退下吧。”張易之擺了擺手,神情變得有些無趣。
  宇文靳張著嘴,還想再勸說:“王爺,你這樣……”
  “滾!”
  張易之驟然轉頭,冷冷盯著他。
  感受著凜然懾人的氣勢,還有對方眼里猶如實質性的殺機,宇文靳脊骨散發一陣涼意。
  “我等告退。”
  庾介顫著聲線,說完逃也似的離開。
  宇文靳不敢陡留,拱手快步而走。
  劍州客棧。
  “簡直可惡!”
  李無涯臉色鐵青,拳頭緊握,被氣得不輕。
  旁邊諸多人也是滿腔的憤懣,眼底郁色暗結。
  既然接受了朝廷的任命,或許本應該預料被張巨蟒欺凌。
  可欺凌也就罷了。
  你不能無恥啊!
  “張巨蟒簡直欺人太甚!真以為握著黜置使的大義,我就要被他玩弄于鼓掌么?”
  “答應出兵協助平叛,也派人過去問候,做到這份禮節還不夠?竟還讓我親自去敘職!”
  “實在是放肆!”
  李無涯大聲咆哮,眸子之中盡是怒火。
  已經鉆進你布下的套子,你還想趾高氣昂的當面羞辱我么?
  “夠了!”
  崔應物低喝一聲,沉聲道:“多說無益,眼下早做決定,去還不是不去。”
  “不可能去!”
  李無涯斬釘截鐵,在房內踱步起來,神色很是難看。
  顧華章等人沉默不語,其實他們都很清楚。
  憤怒是假的,害怕才是真的。
  面對這尊殺神,很難不恐懼。
  誰知道此獠能做出什么喪心病狂的事來?
  如果一刀斬了無涯,那他們這些人付出的心血豈不是全沒了?
  張巨蟒做得出來么?
  毫無疑問!
  當一個人忌憚后果,行事才會收斂。
  可張巨蟒有皇帝撐腰,就算殺了無涯,最多背負滔天罵名,陷入輿論漩渦。
  誰能奈何此獠?
  此獠又何懼罵名?
  崔應物面色冷然的盯著李無涯:
  “你心心念念著正統名分,殊不知所有饋贈都已經暗中標注好價格。”
  “現在后悔已經遲了!天下都知道隱太子后裔的存在,李唐勢力絕無可能容下你,你們是死仇!”
  眾人聞言神色變得頹靡黯然。
  眼下他們真就像一條上鉤的魚,被張巨蟒這個漁翁隨意拉扯。
  李無涯有些無力絕望的坐在椅子上,他不再掩飾心里的恐懼,顫聲道:
  “那我該怎么辦?”
  眾人見他這幅失魂落魄的憔悴模樣,也沒什么情緒波動。
  害怕張巨蟒,沒什么好丟人的。
  崔應物恨鐵不成鋼道:“你既然不選擇蟄伏,偏偏要選擇站上舞臺,那還有什么后路可言?”
  “崔老言下之意,是去?”宇文元望語氣有些不確定。
  “還有的選么?”
  崔應物睨著他,聲音充滿譏諷,夾雜著一絲絲無奈。
  李無涯攥緊雙拳,嘆了一聲,最終還是頹然的靠在椅子上。
  “放心,圣旨剛通告天下,此獠應該不會做過激之舉,否則豈不是蔑視皇權,讓皇權淪為天下笑柄?”
  有人出言寬慰。
  “呵呵……”李無涯慘笑一聲,內心突然萌生濃濃的悔意。
  不該貪圖這個名分正統啊!
  三日后。
  甲兵林立的軍營外,李無涯孤身一人站立,帶的護衛全被扣押。
  他竭力想控制恐懼的情緒,但還是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哆嗦。
  張巨蟒會暴起殺我么?
  難道我的性命,只在他一念之間?
  “公子讓你進去。”一個黑黝少年面無表情傳喚。
  李無涯一邊走,一邊仔細整理衣襟,想以平起平坐的姿態去面對那個惡獠。
  不知不覺進了軍帳,目光所及之處,就是那道雪白刺眼的衣袍。
  畫面仿佛戛然而止。
  張易之眼神很是平淡,審視著眼前人。
  身青藏色袍衫,氣質清癯,鬢角有絲絲白發,眉毛濃黑而整齊。
  “李副使,本官以黜置使的身份向你傳達軍令,迅速集結五萬兵馬進駐蜀中。”
  張易之收回目光,聲音風輕云淡。
  李無涯怔住,剛想說話。
  “這是軍令,不得違抗,你先回吧。”
  對面又傳來低沉的語調。
  這一刻,李無涯腦海里掀起了驚濤駭浪,心底涌出荒謬之感。
  就這樣回去?
  他不問神都城死士的事情,不問索命門這個刺客組織,什么都不問。
  就一副毫不在意,公事公辦的口吻?
  霎時,李無涯心中百味雜陳。
  他突然想笑。
  原以為是王見王,應當劍拔弩張。
  誰曾想是王見螻蟻。
  他是這只螻蟻。
  事先準備的腹稿,連夜思索的種種應對之策,排演了敘職的場面,甚至細致到張巨蟒可能會說的每一句話。
  此時都成了笑話!
  人家不在意!
  你是誰,人家一點都不在意啊!
  對方傳達的那種蔑視和不屑,讓李無涯陷入深深的恥辱。
  以至于身軀都忍不住顫抖,脖子上的青筋也一根根暴起。
  他幾十年隱忍,無數個日夜的委屈,就想著有朝一日讓天下人知道——
  他李無涯是怎樣的一個存在!
  可如今,身份暴露,卻面對一副渾不在意的面孔。
  實在是悲哀至極!
  張易之看著對方陡然失控,直接挑明了說:
  “做任何事都要師出有名,你以往犯錯了也沒留下把柄,如今既然還是朝廷黜置副使,我拿你沒轍。”
  “不過作為我的下屬,軍令必須遵守,滅掉反賊李義珣,是你向朝廷效忠的投名狀。”
  “你先帶人打前陣,我隨后帶兵鑲助。”
  話落,張易之端起茶杯送客。
  李無涯腦海里依舊暈暈的,既無逃過一劫的慶幸,又無遭受輕視的恥辱。
  整個人竟然感知不到任何情緒,像變成行尸走肉一樣。
  過了很久,他才回過神,嘶啞著聲音道:
  “卑職領命。”
  說完也不作揖行禮,轉身往外走。
  看著這道凄涼的背影,張易之瞇了瞇眼,自言自語道:
  “有夠可憐的。”
  說完負手走到大帳窗戶前,看向北方。
  他下這個命令的意圖很簡單,就是讓李無涯的兵馬,充當沖鋒陷陣的敢死隊。
  而自己呢?
  張易之眸子森然,越來越冷,變得沒有一絲感情波動。
  北方。
  那里有隴西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