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五平米的小屋，沒有窗戶。
自然也就不會有窗簾。
制造的材質低劣的很，就是用普通的磚石搭建，又在頂棚上蓋了一層鋼鐵廢料的鐵板，水在這里是奢侈品，當然也不會有盥洗臺。
倒是有個馬桶一樣的金屬廁所固定在墻角。
這玩意的原理在核大戰之后也沒有創新太多，從鎮子中制造車間的廢水池里抽來味道惡心的廢水，來作為清理的手段。
不過廢土人們大都自由狂野，因而這馬桶四周的地面墻上，到處都有惡心的尿漬，還有些很可疑的殘痕斑點。
散發著臭味的屋子里，談不上有能稱之為裝飾的東西。
不過老江還是發現了，掛在剝離墻面上的一張泛黃的海報，上面是一個搔首弄姿，穿著科技感十足，但又簡單異常的衣服的女人。
她染著一頭很古怪的頭發，赤橙黃綠青藍紫七種顏色，聚集于那一頭短發上，還畫著濃重的煙熏妝。
身材倒是不錯。
該露的，不該露的反正都在。
海報上，也布滿了可疑的白色斑點。
其數量之多，甚至讓柔軟的海報本身都變得僵硬。
地面上丟著瓶瓶罐罐，看著像是本地的“飲品”，到處都是煙頭，還有破裂骯臟的衣服，老江甚至找不到一個落腳點。
但他巡視這個“地獄”幾圈，卻還是發現了有意思的東西。
就在那個蜷縮在墻角“床”上的家伙身邊，那個只有三條腿的廢鐵桌上，唯一的一處沒有煙頭煙灰的地方。
擺著兩三張小卡片。
“彩票...窮人的止痛劑。”
江夏看著那東西，又看了看驚恐的房間主人，他將那三張沒刮開的彩票捏在手里看了看，劣質的紙張，涂抹的亂七八糟。
幾秒之后，他對身邊的羅格，說：
“這玩意中獎率怎么樣？”
“糊弄傻子的。”
羅格倒是不在意這個鬼地方的骯臟。
他一把將廢鐵桌上的所有東西都掃落在地，自己坐在上面，靠在墻邊，翹起腿，換了個舒服的姿勢。
抽著雪茄，在這老鼠生活的陰暗之地，對江夏說：
“永生會壟斷，永生會發行，永生會開獎。七天開獎一次，最高獎是自由公民城的一套膠囊房。
特等獎，是和公民女神艾薇的一頓燭光晚餐。
但據我所知，連著七八年，特等獎的得主，似乎都是永生會高層。
你懂吧？
燭光晚餐，一起共浴，然后，合法娛樂。”
“艾薇是誰？”
老江丟下彩票，又被那個蜷縮在墻角的家伙，眼疾手快的抓在手里。
他緊緊抓著那三張劣質彩票，仿佛抓著未來。
“就是她。”
羅格指了指墻壁上那布滿可疑斑點的海報，語氣譏諷的說：
“永生會官方組建的‘自由’樂隊主唱，一個地地道道的婊.子，我十七歲那年的前女友，也是我的第一個女人。
當然事后我才知道，我大概是她的...嗯，第六十九號‘品’。
你知道最見鬼的是什么嗎？”
黑狐貍彈了彈煙灰，一臉生無可戀的說：
“那年，她才十四歲。”
“唔。”
江夏瞇著眼睛，連吹了好幾聲口哨。
充滿了譏諷和同情。
不過也沒什么好問的了。
在親眼見到了正常狀態下的廢土底層人的生活品質之后，老江只想趕緊離開這個骯臟的五平米地獄里。
“這東西怎么用？”
他把玩著手里那個外掛小裝置。
黑色的，長方體，有食指長短，像是一個U盤一樣，靠內部的一側有銀色的接觸器和滑軌。
“卡在你耳朵上就好了。”
羅格也不知道從哪里摸出來一個同樣的東西，他上下拋了拋那玩意，對老江說：
“芯片自帶連接激活程序，這玩意你可以理解為一個外部信息接收器，或者一個個人網絡節點。
只有用它，才能連接到極樂空間的數據系統里。
民用版的不帶身份鎖，但權限最低，不過作為偶爾‘旅游’倒也挺合適的。”
“咔”
在老江的注視中，羅格將那個東西卡在了耳朵上方，有幽藍色的小燈亮起，江夏也抬起手，在芯片信息接收器的小鐵片上輕輕一推。
那東西就穩穩的卡在了那里。
一個初次的進度條，出現在老江左眼視界中，隨著進度條推進，他能感覺到，腦部的電涌聲越發清晰。
好像有種力量，在牽引著他的靈魂和思維，往一個未知處去。
在識海已開，神魂顯現的情況下，老江對于這種感覺一點都不喜歡，凡人察覺不到靈魂的存在，自然無所謂。
但他，是能清晰的感知到自己靈魂活動的。
“不要抗拒。”
羅格的聲音，在芯片通訊中響起。
叮囑到：
“這個過程不是意識上傳，只是量子思維科技，借助你的芯片刺激腦電波活動，創造出的一個類似于全息投影的虛擬場景。
就相當于做夢。
一個匯聚整個世界生靈所有想象力的夢。
你在其中不會受到任何傷害，芯片的安全過載裝置，會避免你的大腦受到沖擊，放心吧，我雖然很討厭這個東西。
但它在安全性方面，確實無害。
除非艾瑪已經完成了靈魂編碼和上傳技術，否則你在極樂空間里，完全可以放心大膽的做任何事。”
羅格的聲音在變弱。
因為老江在閉上眼睛的那一瞬，思維中已出現了一道白色的光，飛快的填充到他眼前的每一處。
還有個很好聽的，中性的聲音在他思維中響起。
“歡迎來到，極樂世界。”
“嗡”
遮眼的白光在下一瞬消散。
就像是睡醒時的第一次睜眼，老江還尚未睜開眼睛，就聽到了若有若無的悠揚小提琴聲，在耳邊回蕩。
他敏銳的思維，讓他第一時間感受到了四周的氣息。
通過數據的全息化模擬呈現，雨后的泥土散發出的清香與植物的香氣混在一起，縈繞在老江四周。
在他徹底睜開眼的那一刻，他看到了一片潔白的天空，藍色的晴空萬里，還有云朵飄搖，頭頂上的樹枝斜斜的垂下。
又有清風吹過。
就像是回到了前世的記憶中。
絲毫再不見真實廢土那陰霾死寂的天際，還有無時不刻不存在的腦中雜音。
江夏在一片綠草茵茵中坐了起來。
他好像是身處在一個城市修繕完美的中央公園中，眼前不遠處，就有一群人正坐在椅子上，開懷暢飲。
還有一個樂隊，在為他們演奏抒情的音樂。
更遠的地方，在公園中心的石臺上，還有更大規模的宴會正在舉行，男男女女穿著筆挺優雅的素色西裝長裙，像極了一群體面人的下午茶。
當然也有維持著廢土形象的家伙，穿著皮夾克，留著夸張的頭發，踩著滑板吆五喝六的穿行在這片美好的不像樣子的地方。
江夏站起身。
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雙手，右手維持著血肉，左手是銀色的，稍顯猙獰的機械義體，身上的衣服也得到了完美的還原。
觸感還在。
聽覺嗅覺也沒有被影響。
一切都模擬的幾乎完美，根本分不出真實與虛假的差別。
他沒有說話。
而是繼續觀察四周。
很快，江夏就發現，這個大公園的輪廓，是按照現實中的城鎮輪廓劃定的，只是更改了建筑物的外形和周遭環境。
“第一次進入極樂空間，可以自由改變外形，但一旦確定下來，想要再改，就得經過復雜漫長的申請。”
熟悉的聲音，在江夏身后響起。
他回過頭，看到了羅格從小樹林中漫步走出。
但不再是那副廢土匪幫大佬的邋遢樣子，而是穿著一套很合體的灰色休閑西裝，頭發摸了頭油，偏分梳的油光發亮。
雜亂的胡須，也被修建成非常得體的口字須。
最重要的是他的臉。
從老江印象中如七老八十一樣的皺紋叢生，變的很年輕，也沒有了疤痕，更像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該有的一張臉。
坦白說，挺帥的。
經歷塑造的氣質，給這張臉帶來了中年男人的穩重與吸引力。
“歡迎來到極樂世界，江。”
羅格雙手插在褲兜里，彬彬有禮的對老江問候了句。
江夏沒有回答。
他忙著給自己“捏臉”呢。
就以現在這張臉作為藍本，加上億點點特效和修改，身上那套古風的長衫也很快改變外形，化作一件黑色長風衣。
內襯也變作灰色格子的休閑西裝。
不帶領帶，脖子下面的兩顆紐扣打開，脖子上掛著銀色的小細鏈，尾端是一顆細長的子彈。
最后老江抬起手，一面蛤蟆鏡在數據模擬里，憑空出現在手中，又被他戴在了眼睛上。
“啪啪啪”
羅格的掌聲從身前傳來，他以一種欣賞的目光，打量著江夏修改后的形象。
“你這打扮，讓我想起了祖父給我描述過的，核大戰之前的那些男模特，我倒是很奇怪，你一個來自異世界的漫游者。
是怎么一下子抓到這種經典懷舊風格的？”
“因為我是個懂得欣賞美，又慧眼獨具的人。”
江夏彈起一根香煙，叼在嘴上。
又從兜里摸出那個自己很熟悉的黃銅打火機，放在眼前看了幾秒，然后帶著一絲懷念，給自己點燃了香煙。
第一縷煙氣升起時，他轉過身，在風衣衣角搖擺中。
他說：
“我只是在模仿自己...本色出演，喲，那地方看著不錯呀。”
江夏抬起手指，指了指公園之外的一處別墅區。
從他這個角度，正好能看到在幾顆大樹的遮掩中，那處別墅的二樓玻璃房邊緣正在發生的事。
一個身材健碩完美的男人。
一個體態婀娜，誘惑萬千的女人。
兩個人在別墅二樓的邊緣，就在陽光之下，赤裸著做著一些本該很私密的事，但他們卻毫不在乎來自他人的關注。
就像是全身心的投入其中。
陽光撒下來，讓這一幕竟意外的多了些人體藝術該有的感覺，和四周平和的氣氛完美融合，沒有一絲一毫的突兀。
“那個男人，現在就在我們隔壁。”
羅格上前一步，在草地上，和江夏并排站著，他看著那地方，看著那對男女，語氣平靜的說：
“用你的話說，身處一個五平米的地獄里。那個女人應該在更遠的地方，可能是其他城鎮。
你可別誤會了。
他們不是什么情侶。
或許只是剛見面沒幾分鐘，就在男人的‘豪宅’里，玩一場心情放松的游戲。
他是她的，她是他的飛機杯。
他們的關系，非常純粹。”
羅格扭過頭，拍了拍江夏的肩膀，指著身后公園中正在享受下午茶的“體面人”們，他伸出手指，環繞一圈。
用一種哀莫大于心死的語氣，對老江說：
“而這些人，現在都在城鎮里。
你死我活的戰爭，就發生在距離他們不到一百米的地方，或許下一刻就有流彈飛進來，打爆他們的腦袋。
但你看。
沒人在乎。
他們為了這一刻的安逸，寧愿去死。
如果不是身體還需要食物和飲水。
相信我，他們會一天二十四小時泡在這里，享受自己的下午茶，享受自己的晚宴，享受自己的音樂會。
享受自己的飛機杯...
假裝一切都很美好，假裝那場核大戰根本沒發生過，假裝他們不是生活在廢土，而是生活在一個無憂無慮的世界里。
在這里。
他們可以享受富足與和平。
他們可以自由的享用，早已在現實世界滅絕的美食飲品，數據模擬的味覺不差分毫。
他們可以把自己改成俊男靚女，把一切美好的東西都抓在手中。
他們可以整夜整夜的宴會跳舞。
他們可以駕車遠行，欣賞早就毀掉的名勝古跡。
他們可以互相慰藉。
甚至超越性別。
反正一切都是假的。
但這種假，又是這么的真。
只要你不斷的告訴自己，這里才是真實世界，外面的一切都是一場間歇性發作的噩夢，你就能心安理得的，在這里活的很好。
沒錯。
只要，你能騙過自己。
但這一點都不難。
看看眼前這些人，江。
他們很輕松的就騙過了自己。”
羅格扣著江夏肩膀的手指，在這一刻扣得很緊。
他閉上眼睛。
低聲說：
“祖父告訴我，當初六大城邦聯手制作極樂空間協議時，是要把它當成人類文明的墳墓，是給我們在消亡前準備的最后一絲體面。
如果滅絕不可阻擋。
那我們最少可以在美好的回憶中，舉杯迎接末日。
但可悲的是...
生命，總會找到出路。
我們把自己的墳墓，打造成了一個‘天堂’。
我們在絕望中選擇了逃避，用科技的力量搭建了一個新世界，我們自豪的宣稱自己在末日后，建造了天堂。
在我們的天堂之外，依然有可怕的事情在發生。
但，卻已無人關注了。
廢土已經完了。
在極樂空間程序搭建好的那一刻...它就失去所有希望了。”